深深的坝坑壕

文/周晨曦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困难,有的人还要吃许许多多的苦。生活的道路上,永远一帆风顺的人,世上大概不存在吧?

        我这人老相,还不到四十,额头眼角已有不少皱纹。同事们常对我说,你这人一看就能吃苦。

        其实,能吃苦谈不上,倒是吃过一些苦。

        吃苦的事儿说来话长,但最难忘的,是十几年前在黄河岸边插队劳动的年月。

        鄂尔多斯的黄河之滨,是一块狭长而平坦的滩地。开荒种地,自然短不了修渠筑坝。那高高的堤坝,是抵御河水泛滥的;那深深的渠道,是引来河水灌溉的。

        修渠筑坝,是这里年轻男人每年要做的事情。那时候没有推土机,全靠锹挖肩挑,所以人们都称筑坝为担坝。每年一打春,队里就把我们这些后生们打发出去挖渠担坝,有时还要“出外工”到几十里、几百里外的地方去担坝,往往一干就是几个月。

        在农村所有的营生中,最苦重的便是挖渠担坝。小渠小坝用锹扔,一天要扔几十方土,扔得两手僵硬胳膊麻;大渠大坝用担挑,一天要挑几百担土,挑得腰酸腿困肩膀疼。大夏天,烈日当空,浑身是汗,还得挑着两箩筐沉重的淤泥,从深深的坝坑壕里,爬向那几米高的坝顶……

        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挖渠担坝的队伍里自然少不了我。

        老实说,我刚到这里插队的时候,决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那时,我对乡村那种早出晚归的紧张劳动常常感到吃不消,曾因叫苦不迭遭到人们的嘲笑,也曾因逃避繁重劳动而受到队长的训斥。

        记得第一次“出外工”去担坝,我的肩膀没一天就被搓起了油皮,印出了血,汗水一渍,火辣辣疼得钻心。第二天,我便借口肚子痛向领工的请了假,躺在帐篷里。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到和我年龄相仿的社员,担了一天坝,一个个仍然有说有笑,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蚊子,一边啃硬硬的烙饼,似乎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苦。他们对生活的求索精神更使我感到惊讶。有一个比我小两岁、个头没我高、身体素质也很一般的小后生,头一天因家中有急活儿,未能随大家坐马车同来,但他连夜步行近百里路,到工地时正赶上天亮,他二话没说,扔下行李就与大家一起在坝坑壕里干了起来,其紧张、疲劳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如此的吃苦耐劳,如此的执著追求,不禁叫我自愧不如,使我找到了自己与普通农民之间的差距,也使我愈发钦佩他们这种献身生活的精神。

        于是,我一咬牙,又走进了那深深的坝坑壕。我干脆脱去背心,只穿一条裤衩,挑着一担担沉甸甸的土,爬向那陡坡,爬向那坝顶……

        风卷起的沙粒粘在印血的肩膀上,土担子搓得人眼黑心疼,脑海里只剩一个“苦”字。然而我继续咬着牙,不吭一声,任你把箩筐装得多满,任你挑到什么时候。

        乡村农民终究是善良的。我的力不能支和痛不能忍,被“坝友”们发现了。于是,他们提出,让我挖土装筐,暂停挑担。他们的同情,给了我一种安慰,更给了我一种力量。

        我想,自己终归要在这地方当农民了,迟早是要闯过这一关的,因此,我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我再不愿意被人嘲笑和可怜。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农民,一个会劳动能吃苦的农民。

        挖啊挖,担啊担,我的两个巴掌上结满了老茧,我的两面肩膀上也都磨出了死肉。中午我能吃一斤半面的大烙饼,晚上我躺在麦秸上睡得又香又甜!

        担了一季坝,回到村里,房东大娘见我这个白面书生变得又黑又瘦,心中不忍,眼也红了。

        其实,这有什么。你看人家土生土长的农民,不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吗?

        他们没明没黑、家里家外地做营生。有时填进肚里的,不过是两碗稀粥、几个窝头或几颗山药蛋……

        世上最苦是农民,然而他们谁叫过苦!

        我还常常想,为什么其他阶层的人在忍受生活艰辛时不如农民有耐力?为什么城里青年的烦恼总要比农村青年多?农民,很少市民的忧愁、烦恼和玩世不恭;农民,勤劳朴实,刚毅顽强,即使身处困境,也从不轻易低下头来。他们总是那么坚定、乐观地向前走去,似乎总是坚信明天一定胜过今天。

        这个道理简单而深刻。尽管乡村昔日的凄苦正在逐渐消失,也许今后永远不会再有了,但是,农民吃苦耐劳的精神永不会消失,他们对党的富民政策带来的新变化,对用自己两只手创造的甜蜜的生活,定然会十分珍惜。因为,他们吃过苦,他们能吃苦,他们深深懂得没苦哪来甜!

        在乡村,在坝坑壕里,跟着农民吃了十几年苦,我开始读懂了人生。

        劳动永恒,创造不朽!

        苦得其所,乐在其中!

        哦,那深深的坝坑壕!

                                198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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