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板毕竟是楚老板,儿子去日本的事让他失意了一阵子,但他立马打起精神投入到工作中,并嗅到了新的商机。
那晚餐馆接待了一个来非考察的中国团队,据说是某省商务厅派来的。楚老板大摆宴席,甚至把偷带出国准备留给自己解馋的东北大米都拿了出来(注:中国不允许出口大米,只能偷偷夹带)。席间觥筹交错,全桌人喝得满面潮红,半真半假地称兄道弟起来。
“吕总,你们建筑行业在非洲这片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啊。我敬您一杯,以后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记得我。”
“林总真是太客气了,要我说最有可为的是你们影视行业啊。这几年中国的电影市场多火,我们这些老古董眼红还来不及呢!”
“对对,现在有点钱的都投资拍电影了,要不吕总,咱哥俩也凑点钱,投个电影玩玩儿?”
楚老板坐在这些人中间,好像一下子走了神,筷子戳到米饭里半天没吃上一口。他的眼睛晶亮晶亮的,一如我在受洗仪式上见到的那样。送走客人后,楚老板把小丽叫到身边,兴奋得双手在胸前乱舞,“小丽,你说我拍个电影怎么样?就在咱们哈拉雷拍,以你和John的爱情故事为原型来创作,保准又猎奇又感人!正好我跟电视台的人挺熟,到时候找他们策划一个选秀节目,先海选出一批小演员看看,现在国内选秀不是很火吗?”小丽笑了笑,眼神却闪躲到了一旁,她轻轻地说:“老楚,你得给自己找个伴儿了。”
小丽的这句话在我看来意味深长,但楚老板显然没往心里去,第二天他就忙着找电视台的人商量选秀的事了。与此同时,我开始筹备去维多利亚大瀑布写生。
之后的几天,楚老板每天都在餐馆留到很晚,让我陪他看些国内的选秀节目,我对综艺向来不感兴趣,加上心里一直在惦记写生的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的问题。楚老板倒是格外认真,用钢笔在小本子上记笔记,写策划案,蓝黑色的墨水总是不小心弄脏了袖口。我注意到,他那支钢笔竟然是“英雄”牌的。
我从未怀疑过楚老板做事的决心与行动力,但选秀乃至整个电影计划还是夭折了。他接到舅舅去世的消息时,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双手不听使唤地发抖,那根纤细的铝合金手杖也随之颤着,碰到地面时发出不规则的声响。他连西装外套也没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舅舅是肺癌去世的,这位了不起的老人自知生命无多时,选择在晚年皈依了基督教。葬礼是典型的基督徒葬礼,就在他受洗的那个教堂举行,棕红色棺木上摆满了各色鲜花,细如蚕丝的雨落下来,花朵更显娇艳。然而放眼远望,墓园里一片苍翠,哈拉雷的花已经全部凋谢了。
楚老板从始至终不发一言,他走到棺材前,从兜里掏出牛角梳子,手指哆嗦着,一下一下把头发梳理得干干净净,最后把梳子轻轻搁在棺木上,又退回到人群里。我是从这一刻起,才觉得楚老板不再年轻了。他两鬓的白发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细细的皱纹从额角蜿蜒到鼻翼,脖子上的皮肤松松垮垮,仿佛一身的活力都被泻走了。
这一晚,我、小丽和John一直陪在楚老板身边,窗外的雨下个不停,满屋子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潮气。楚老板握着小丽的手,说起话来又轻又慢,“小丽啊,整个津巴布韦,我就只有你一个可依赖的人了。”小丽回头望了一眼John,嘴角抖了抖,两只手从楚老板的大手中抽出,又转而握住了楚老板的,最终还是开口道:“老楚,我预产期快到了,想回国生。生完孩子后,我和John就不回来了。他在中国的工作签证也办好了,以后孩子有我妈帮忙带,国内的教育也好一些。”
楚老板猛地甩开小丽的手,这一甩,好像伤了元气似的,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吼道:“你们一个个白眼狼!当初你非要来这儿,是我帮你办的工作签证,是我发工资养活你!咳咳,现在你说走就走!”斥完小丽,他突然又转头看向我,“你也要走了是不是?”我支支吾吾道:“我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
“走吧!整个津巴布韦,流水的华人,铁打的我!都走吧,把我自己搁这儿挺好!”他用铝合金手杖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等骂够了就扭过头去不再睬人。
第二天,我坐飞机去了瀑布城,小丽开车送我去的机场。我说楚老板貌似受了不小的打击,留他一个人没事吗。小丽反问我:“你觉得老楚那样一个人,会有事吗?”
我在瀑布城住了很多天,白天去景点拍照取景,晚上回酒店再对着照片临摹。由于是雨季,瀑布水量极大,磅礴的水流从百米之高流泻下来,山谷轰鸣。不知是否是出于维护生态的考虑,悬崖边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石头湿漉漉滑腻腻的,观赏得忘情时,双脚就慢慢探到了悬崖边缘,脚底一打滑,惊出一身冷汗。再往下望去,巨大的水柱直冲向谷底,碎成满山满谷的银白水花。
接到小丽的电话时,我耳边全是瀑布撞击山崖的轰鸣声,只模模糊糊地听到她说楚老板病了,希望我出境前再见他一面。我退掉酒店,换成当日下午的航班,又回到了哈拉雷。
小丽开车载着我一路从机场往市郊驶去,我这才得知楚老板患了急性胃出血,目前已没什么大碍,刚刚出院回家休养。三十多分钟后,车停在了郊区的一栋别墅前,院子不大,种满了我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植物,白色小洋楼在一片翠绿的掩映下,静谧而雅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楚老板家,进门前难免有些犹豫,“他不是不让别人来他家吗?现在能进去了?”小丽推着我一直往里走,“都这时候了,没那么多规矩了。”
我踏进玄关,一股沉香的气味袅袅迎了出来,再环视四周,心头微微一震。这栋典型的欧式洋楼,内里却被楚老板填满了中国元素。墙上的水墨画一幅挨着一幅,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密集得几乎令人产生压迫感。但大多算不上佳作,不过是90年代国内寻常百姓家用来装饰墙壁的廉价仿制品罢了,有俗艳过头的牡丹争艳图,有动作千篇一律的骏马图,甚至还有古板的财神爷画像。这些画悬在我的头顶,在地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
卧室在二楼,我们沿着楼梯走上去,偌大的书架嵌在墙壁里,上面毫无章法地堆满了来自中国的工艺品,有青花瓷,有玉器,有紫砂壶,还有一些仿制技术拙劣的线装书。它们虽然摆放凌乱,却纤尘不染,阳光照在书架上,白瓷和玉器在墙上反射出白亮的光斑。
楚老板躺在一张梨木大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下巴,脸颊凹陷,像是被直接削去了两团肉。我扶他坐起来,递了杯热茶给他,手放到胸前保证道:“你放心,我回国后也不会忘了你。你如果来北京,我请你吃全豆腐宴。”楚老板笑了笑,头发垂到眼睛上,“唉,小郑,我还欠你一场画展呢。”
我终于没能在津巴布韦国家美术馆办一场自己的展览,但是离开的前一天,楚老板和John联系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公园,把我的画作用不干胶和大头针固定到了树干上。那天气温又降了几度,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只有三两个闲人驻足观望。后来起风了,树叶不耐烦地抖了又抖,我们又手忙脚乱地赶在下雨前把画收了起来。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画展,真是狼狈极了。
在哈拉雷机场,我与在这里结识的朋友们一一惜别,直到过了安检口才敢红了眼眶。海关人员把我的行李翻得乱七八糟,我只好把箱子拖到人少的地方,重新规整一番。然而我把箱子和背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都没能找到我在石雕公园为父亲画下的那张无脸肖像。是昨天开“画展”时被风刮走了吗?还是楚老板偷偷藏了起来?我无从知晓。
结束非洲的旅行后,我回国找了份工作,一边赚钱一边苦练画艺,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再办一场真正的个展。就这样,日子在忙碌中度过,我的发际线也向后移了几公分。起初我和还楚老板保持着邮件联络,得知他又开了一家华人超市,“楚人酒家”也要去赞比亚开分店了,但最终我们还是在时间的海洋里消散。直到五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他的一封邮件,楚老板竟然再婚了!他在邮件中写到,他皈依了基督教,受洗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新婚妻子就是在教会认识的,是本地姑娘,比他小十几岁。
邮件附了一张他和妻子的合影,照片上他们身穿红色唐装,并排坐在楚老板家中的梨木床上。女人皮肤黝黑匀亮,两排白牙齐齐整整,稀疏蜷曲的头发柔顺地贴在头皮上。楚老板的头发依旧梳得纹丝不乱,两鬓的白发也染回了黑色,他搂着妻子的肩膀,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但眉梢嘴角却找不见一丝皱纹。
我发现,楚老板又年轻回来了。
转自one:@李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