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簪

日子总像是停留在她的十五岁,季节里缓慢退祛的光线,把一切渲染成苍白的暖意。

姐姐钟情于古代文学,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支精致的木簪。她常把长发轻挽在脑后,敛手将木簪从青丝间穿过,覆裹着沐浴后的淡香,有如清泥里伸出的梅枝。有时她坐在我的床头低吟远古的诗句,有时她身着薄纱随着磁带浅唱「赏心乐事谁家院」。我也就打趣道,你不应在这儿,你该回到明清时代。

一个夏夜,她忽然来了兴致,悄悄给双颊抹上从母亲那儿偷拿的胭脂,用木簪挽好发髻,要给我表演刚学会的「皂罗袍」。她的唱腔绵柔,而我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偏离那支木簪。她身边的物品几经辗转后大多都悄然遗失,唯有这只木簪一直伴她左右。我曾问她,你会像之前那般不知觉地将这簪子遗失吗?她低头不语,只是轻轻抚摸着刻纹。倏地我的回忆像牡丹亭旁的池水被木门推起涟漪,姐姐的母亲跨步而来,盯着姐姐不知是因胭脂还是恐惧而绯红的脸。

你喜欢这个,有用吗?为什么不把时间放在学习上?

母亲的斥责,像饭里的砂砾或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灯暗了,她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黑白的剪影里,月影朦胧,像浸了泪的纸。我沉默地望着她隐约的轮廓,纤细的手指取下木簪,再一次轻抚刻纹,锁进了最深最暗的抽屉。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支木簪。

姐姐剪断了长发,再也挽不起髻子。她选择了一所外语学校,快节奏充斥着她的生活。她没有时间仔细梳理摆弄自己的青丝,没有空闲跟着磁带轻轻哼唱昆曲。那支木簪带走了那个稚嫩的女孩,遗失在姐姐十五岁的夏夜。

有次她俯身收拾行李,我坐在桌前忍不住问,你的木簪呢,你还记得「皂罗袍」吗?她抬头望我,不知怎的我们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我只在梦里再见过她抹着胭脂青涩的脸,那支遗失的木簪,是她的梦和初愿。

送走了她,偌大的房间只剩我一人。窗外的路灯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叹息,我终于明白我们遗失的不仅仅是木簪。

我伸手去碰清冷的月光,待我缩回触到唯一温热的东西,是我的泪痕。

20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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