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西区和山铝

在看到柴静的《穹顶之下》之前,我还只把山铝的灰天暗地当做无奈的笑话,跟同学讲我家每天都能看到工厂的烟囱冒出“五色祥云”,跟同事讲放了一夜的自行车座上能落了一层稀稀的白色粉尘。

山铝,曾经是黄色的,亮黄的阳光,暗黄的砖瓦,昏黄的路灯下一身土黄的工人们骑车回家吃饭。蓝白色的校服,翻墙爬屋了俩月,就变成洗不掉的锈黄色,米黄的试卷,嫩黄的脸蛋,沙黄的操场……没有了,只有灰色,水泥灰。拜年话都是这样的:“过年好!过年好!”“老的怎么样?”“躺着呢。””小的回来了么?”“去别人家过年了。”“您怎么样?”“找活呢!”

初四跟好哥们见面聊聊,明天一早他就奔赴上海了。“现在山铝的孩子都不回来了。出不去的,也到张店买套房子住,每天再跑回厂里干活。”我寻思,这不吃饱了撑的么。他说,宁可全家掏空了,也得保以后孩子到市里上学去。老人们要么继续住着破房子,要么就租一套房子帮着看孩子去,北边那好几栋房子,一不贴红纸、二不擦窗户的,到晚上一片漆黑。

我又问,现在厂子咋样?“听讲,好几个分厂停工了,热电、氯碱厂、水泥厂还能开出工资来,其他的一个月发800,自己找食去。”为啥咧?“铝早就卖不出去了。铝土本来从印尼买,把人家挖了好些个天坑,结果不卖了,原料也断了。”他磕个瓜子,看着我,“山铝快没人了,想办法把你妈接你那边过吧。”

我又想到王兵的《铁西区》,一部9个小时的纪录片,描绘了全国最大的重工业区——沈阳铁西区在世纪初的没落景象。几个场景:电缆厂女厂长和几个员工在小饭馆庆贺新春,厂长告诉大家,新一年形势可能更加恶化,与此同时,一位大姐正拿着麦克风高唱:我们走向新时代……我们开创未来……;片尾,轧钢厂开始拆除设备,推平厂房。巨大的钢架被电焊枪切割下来,上面呆了七八十年的灰尘,瀑布般落下…;还有那首不寒而栗的《艳粉街》:

我的童年家住在艳粉街

那里发生的故事很多

我没有漂亮的儿童车

我的游戏是跳方格

大人们在忙碌着活着

我最爱五分钱的糖果

我们姊妹三个是爸和妈的欢乐

尽管我家里没有一个存折

又想起离家不远处,有一座烧剩的煤渣堆起来的小山,高近一百米,不陡,有一条踏出来的小道。大约在97、98年前后,就没人看管了,孩子们很喜欢爬上去,再蹭起一路灰尘滑下来。我们曾瞎琢磨过,光煤渣就高耸成山,那烧的煤垒起来高成什么样,从上面溜下来一定更好玩。后来拆迁盖新楼的时候,我们知道了。有小道消息,方圆十几公里的地下,因为掏煤和抽地下水,全挖空了。17层住宅楼的地基都打不稳,检验不合格。群情哗然,家属都疯了一样围了办公楼……一年后,不知道做了多少工作,还是盖起来了,大伙跟忘了这回事一样住进去了,厂长也敢回家过年了。不过没几个月,他也进去了。

又想到,有天晚上看着电视,妈突然冒出一句:“我就照顾你姥姥姥爷,一辈子老死在山铝了。”

又想到,元宵节给80岁的姥姥打电话,她给我讲南京肉馅的元宵,讲夫子庙和中山陵有几处少有人迹的景点,讲乌衣巷和刘禹锡的诗,说了快十五分钟。

又想到11年研究生快毕业时,家里预备拉下脸,动用关系帮我弄一个总厂会计的职位,“2000多块呢!晒不着、吹冷气,哪有这好事去。”40多岁白发参差的舅舅说。

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山铝,是真的回不去了。


铁西区和山铝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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