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专访｜余飞：编剧行业长期被边缘化，独特、高效的运作流程和方法是一剂需要时间熬制的良药
余飞，中国内地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电视剧编剧委员会副秘书长、北京市电影家协会编剧工作委员会副会长、第六届北京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入选“首都优秀中青年文艺人才库”。
主要作品包括：电视剧《剃刀边缘》、《永不消逝的电波》、《重案六组3》、《重案六组4》、《外乡人》、《刑警的故事》、《走出监狱的女人》、《肇事追踪》、《紧急链接》、《警坛风云》、《录像带》等。
2011年8月25日，《永不消逝的电波》获第28届飞天奖长篇电视剧二等奖。
2012年9月24日，《永不消逝的电波》获全国第12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2011年5月31日，《永不消逝的电波》获第23届全军电视剧金星奖长篇电视连续剧一等奖。
余飞是一位自带幽默感的谈话者，豁达与智慧中隐含着锋芒。文如其人，我浏览他近期的微博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语句并摘录几段：
“资方巨大的压力和合同的挟持之下，编剧必须完全放下包袱才能轻装前进。但是，非常遗憾，编剧不能杀掉老婆孩子。不光不能杀掉老婆孩子，还得让老婆孩子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配合你的工作才行。所以，严酷的生存环境，逼得编剧必须训练出足够的情商和智商来处理家庭事务。”
“ 他们乐于见到编剧被压在他们与某些有共同默契的制片方或平台的身子底下干开路架桥、垫脚垫背、背债背锅的活儿，只有压在底下，才腾不出手来要钱、捯不过气来涨钱，才不会被广大观众看见，即使有冤枉去喊也因为不为人知而无法传播。”
“ 每一个市场上耸立潮头的公司，无不在操作领域拥有独特的、高效的流程和方法，以及最优秀的创作、制作团队。这一点，是所有制作公司要咬牙赶上的。只不过，光咬牙没用，因为大部分公司的主控人不合格，不合格就是假的，咬假牙没用。”
余飞的文字，喜感而犀利，但又能深深体会其苦中作乐的情感抒发。这三段话白描了一幅编剧界的生存图景：来自制片方与投资方的压力甚或压迫；尽量于颠倒时差的工作模式中兼顾家庭俗世；寻求破解困局并立于潮头的流程方法。
合作不对等令大多数编剧“不上不下很尴尬”
余飞近几年一直在研究整理一套与编剧行业密切相关的运作管理的流程方法，原因是他以近二十年的从业经验，发现有个状况长期存在，在与项目方或投资方打交道的过程中，处于中间阶段的大多数编剧“不上不下很尴尬”。
近几年，演员中心制大行其道，影视制作方已经习惯将大量经费倾向明星演员；影视创作也俨然变成了简单的加减法，只要有“颜值鲜肉”加“热门IP”就敢乱炖出锅，而作为核心主创的编剧们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地位，甚至被边缘化。中国影视向拜金主义屈服、向粉丝经济屈服、向演员中心制屈服已经变成了常态。
对于顶尖的、超一线的编剧而言，他们都能比较好地实现自我的创作意愿，甚至左右投资方对剧本的判断和立场；而对于“菜鸟”级的新手编剧也很少有分歧，因为他们完全没有话语权，能抓住一个机会入门就不错了，多半是完成命题作文，可表达的余地也不多。
余飞谈到，“一大部分处于中间的编剧比较麻烦，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能力较强、对自己的作品有一定的艺术追求，但因为还不够成熟，他们通常情况下接触不到顶尖的、优秀的制片公司，合作方往往是一些新公司或外行公司，在创作的时候难以达成共识，难以有效沟通，难以按合同取酬和署名。所以这些编剧是最辛苦、悲催的，也是产生矛盾最多的，和项目方出现纠纷也难以界定。”
同时，余飞认为，大部分编剧所遇到的问题也和自身的知识和经验的储备不足有关，“从编剧的产业角度来讲，一线以下的包括接近一线的很多编剧，实际上比顶级编剧的创作能力不一定差，甚至创作精力更旺盛，更有创作能力。但是他们在资本运作、整个制作流程、发行等方面控制不了，或者根本没办法往下发展，导致很多时候受制于人。”
余飞在创作的同时，还担任着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电视剧编剧委员会副秘书长等一些社会职务，因而时常有编剧维权的事情向他反映，甚至有些很有名的编剧都曾经遇到过此类棘手问题。比如：有资方欺负他们、不给他署名、或者让别人和他联合署名、或者剧本被其他人改糟了还要求他出让署名权。
诸上种种，成熟编剧们往往都应对乏力，更不要说往下更年轻、更浅资历的编剧。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编剧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好歹拿到钱和署名，不再有更高的追求，不得不充当替人捉刀的角色，导致最后的作品不是自己真正要表达的内容。
网络IP横空出现致使传统编剧“压力山大”
仿佛一夜之间，曾经潜滋暗长于互联网空间的网络IP迅速蹿红，一方面得益于视频网站的日新月异，另一方面受益于房地产受到管控后资金流向的重新布局。
余飞直言道，网络小说现在不乏精品和高热度的作品，是因为各种高手都已经加入到创作大军中来了，包括一些纯文学作家，他们的作品也开始在线上发表了。但是，网络小说在刚刚诞生的时候曾经一钱不值，因为最初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因为这种方式特别赚钱、特别高端、特别主流才有人写。当年莫言、余华、苏童等等这样的传统作家的小说才最出名最值钱，当年张艺谋导演就多次把这些作家的作品搬上银幕，并取得了国际性的巨大影响。我自己也经历过那个时期，当时写小说的人会优先选择向《收获》这样的国内殿堂级纯文学期刊杂志投稿，希望在那里打开自己的文学之门。如果这些高端纯文学杂志无法刊登，自己的作品最终发表无门，那就只能转投一个门槛较低甚至没什么门槛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新生的网络成了一个最好的平台。
网络创作是没有水准要求的开放空间，这就使得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到平台去发表生活圈子的那些事，或者自己在历史、文化中所捕捉到的一些猎奇的故事、一些怪异的想法。网络创作成为全民参与的、无所不包的创作集合体，质量上肯定是参差不齐的，但是他的体量是传统创作无法比拟的。
余飞分析道，“在这种情况下，恰逢大量资本进入影视行业，它所需要的载体必须是很庞大的，如果咱们国家有十万个莫言、余华这样的小说家，资本可能就不用网络小说了，但问题是没有那么多优质的小说家，而且每年出版的纯文学杂志数量是很小的，能被影视化的纯文学作品更少。资本很快就发现网络小说的受众最多，体量最大，最容易讲资本故事，别的都比不上。”
于是，网络IP经过包装成为了影视行业的一个收视传奇，其作者身价也如同坐火箭般一日千里。与此同时，几个问题也随之凸显。
首先，自从网络IP大热之后，纯文学作家被逐渐边缘化，编剧也被更加边缘化。比如：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奖金是800多万，甚至还没有现在一部电视剧挣的钱多。
余飞指出，“这个现象很不公平也不正常，现在随便一个大IP都比莫言的作品贵得多。大IP很多啊，莫言只有一个，全世界也只有一个。本来应该极度稀缺的东西，却不如一个炒作包装出来的套路作品的价值。这既是人类文化的一种悲哀，也说明行业中存在着大量的泡沫。泡沫文化现象中，资本主宰了一切，编剧作为一直被边缘化的幕后创作人员，在此理所应当地再度被边缘化到了一个新境界。”
其次，当IP炒作变成了一个影视剧创作的源头，这种炒作会刻意边缘化编剧的作用，很多传统编剧的创作才能会受到压制。因为任何一部作品的利益空间，包括名誉，都是有限的，如果IP方利用各种方式大量占有了名与利，那后续创作者的利益当然会被压缩了。
网络作家作为以前从未有过的群体借助IP热度、资本泡沫、影视传播的膨胀效应而备受关注，表面上看，变成了最大的人生赢家、最吃香的人、最厉害的人。
余飞认为，网络作家中有很好的编剧，但就这整个大群体而言，并不意味着成为网络作家就成为了好编剧。只是，当他们捞到第一桶金有了名气和话语权，会让更多的资本团结在他周围，他就有可能既当原著作者，又当编剧，甚至当导演、制片人和出品人，一部作品登上天。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常常会依托编剧帮他修改剧本，但参与剧本创作的编剧根本无法在这种项目里扬名立万，无数宣传媒体上公布的，只是“某某某”作品而已。过去，是导演当这个“某某某”，现在连导演都被IP边缘化了，大热的IP作者的名字才是最值钱的，编剧过去就一直被挤在幕后角落里，现在更不用说了。为了卖点和经营自己的IP价值，资本经常在影视作品中或宣传物料中只署上IP大神的名字，而不注明编剧的名字、或者只在不显眼的地方注明，实际上编剧有可能在剧本改编时一个字都没用他的。
独特、高效的运作流程和方法将有助编剧生态的改善
余飞认为，目前影视行业对编剧不重视和缺乏好剧本，其实是行业内懂剧本、会把握剧本的人太少。把握剧本的人实际上是自己要会写，又懂得编剧心理，甚至还懂得法律，懂得制片方的关系，懂得审查的问题……这样的人还是太少了。同时，对于剧本创作来说，靠一己之力是很艰巨的工程，所以团队作战成为常态。
综合上述来看，余飞表示有两个方面很关键：一是主控人的才能和职责，二是新手编剧的培养与协调，目标则是打造一流的编剧团队来创造巨大的溢出价值。换言之，做好了这两个层面的工作才可能保障与投资方、项目方的合作、洽谈中不陷于被动，并且更好地保护编剧方的权益。
主控人的才能和职责
1、卓越的创作能力
主控人剧本写得好很重要，虽然只占他应有能力的30%-40%。因为创作流程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就是如果保证质量的话，一旦合作编剧的质量达不到，主控人就得亲自上阵。
也有一种情况是主控人剧本写得差，但是很擅长抓剧本，能分辨出剧本的好坏，甚至也有很强的策划能力。这样的主控人也是有可能统帅团队前进，而且做的很好。
2、处理好各种关系
创作者最大的威胁其实来自于后院失火。即使外面有再大的压力，家里面是安静的、平静的，都是支持你的，这就是全面深度给你点赞的每一天，在这种家庭环境中才可以放心去创作。如果编剧整天忙着给资方写剧本，但媳妇随时想把孩子抱跑了，再也不理你，在这种心态之下怎么可能写出好剧本？
余飞说他也有一句话，叫做“想在外面做事情，首先得把家里面搞好了。”如果编剧连管理家庭的能力都没有，怎么把一、二十个合作编剧都哄着留在身边？所以会做人特别重要。
3、人格魅力
如果你是一位主控人，人格魅力很重要并包含很多东西，首先你是不是一个好人。
如果你不是一个好人的话，围绕在你周围的人必然也都跟你是一样的坏人、小人。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呢？就完全是一出宫斗戏在你的公司里上演。哪怕一个很小但有关利益的项目，都会有巨大的内部斗争和内耗，就会非常累。
如果你是个好人，做的事情很公平、公正，让大家都感受到以后就会自然地按照你的方式去做事情，在很多事情上不会太计较。所以任何事情做到最后都是跟做人有关的，这个非常非常重要。
4、高情商和足够的细心、耐心
作为主控人情商要高，要善于想办法团结合作的编剧。人家把他的身家性命都交在你这儿，你怎么让他们在你这儿安心的工作，这也是很难的事情。既需要心理上抚慰，还需要硬件上的保障。
此外，心要细，对每个人的诉求和特点都要想到。比如：大家分别创作到什么阶段了，质量是什么样的，还需要怎么样的加工才能到一个完全合格的地步，这些都需要引导。有时候故意催一下、逼一下，有时候要故意放松一下，这些都需要很多很多的策略和技巧。
新手编剧的培养与协调
余飞提到，“很多求合作的新编剧在初期都会说：老师，你给我一个提纲或者出一个题目，我写篇文章、几场戏给你看看，如果你觉得好的话我们再合作——这个实际上不是太科学。比如说你可以让你妈妈给你写，这完全可能的；还有，你这个人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颜值高不高我不是特别在乎，但是高一点更好。所以命题作文这种方法其实只是展现了作者极少的一部分才能。”
余飞的创作团队已经形成了相对完善的新编剧培养模式，但这个模式不是那么容易复制的。
1、初步考察
最开始主要是对编剧人品和创作、策划能力的初步考验。首先要有一个端正的态度，认同团队的工作理念，创作理念和运作理念，并能抱有一种诚恳的学习心态。
同时，要有独特的能力，这实际上是只要对创作有帮助的某一种能力就行。但无论是怎样的独特能力，最好还要有一定的文字能力。比如光有策划能力的人员，就很难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他只能作为一名策划或者顾问干一个非常细分环节里的一个工作，这样他的利益占比不是很大，也会导致团队的机构膨胀。
2、策划能力
在余飞的团队里是高密度的信息轰炸，很迅速地、高效率地就把一个内容决定好了，所有的创作都是做到争取不可替代，并且在做到极致的基础上还要再往前推一步。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要考验新手编剧能不能跟上节奏。如果出现跟不上的情况可以允许持续一段时间，但不能一直这样。假如后来越来越跟不上，就说明不适合这个团队的环境。
3、做笔记
做笔记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在初期的时候，余飞会建议每一个合作者都做笔记，他还经常抽查，看谁做的好。
那么笔记是什么？是提纲的前提，是做大纲或者分集的前提。做笔记有很多诀窍，既不能把没用的东西全记下，又不能把有用的东西全漏掉。最好是没用的东西都没记，有用的东西全记下了。这样的笔记又干净，又有用。
余飞的团队所遵循的是非常科学的一个体系，要求从最基础的东西做起，做人做事和搞创作，全都要一起培养。
4、提纲撰写
如果新手的笔记已经做的很到位了，其实就已经是分集提纲的初稿，下一步就可以进入更厉害的项目里去，有可能让其参与分集提纲或者故事大纲的撰写。
余飞提示说，一般来讲，故事大纲是比分集提纲更难写的，不建议新手一上来就写故事大纲。在他的团队里，包括他在内只有两三个人写故事大纲能够基本上做到合格，因为故事大纲是整个剧的一个大浓缩，又是一个对外的大广告，很难表达到位。它有实际意义，但是实际意义不是那么大；看起来好像又很好看、很有用；重要的点都要体现出来，人物也都要勾画出来。
在新手进行提纲创作时，余飞表示会用最大的力气、最好的资源协助他来完成作品。
5、剧本撰写
余飞建议，刚开始写剧本一定要慎重，要给新手服务到位，和他反复商量清楚，关于质感可以找个相类似的剧本给他看，让他知道我们写的这个剧是个什么样的感觉，这些人物和文字营造出来的氛围是什么样的。最开始的创作不要一下让新手写很多，最多两集，因为两集相当于一个电影的长度，内容相对完整。
另外，作为主控人看完了提纲要尽快反馈。余飞一般是这样操作：如果这是刚写的，又是他比较感兴趣的题材，两集剧本最多一个小时就看完了。他笑言，作为主控人一个小时就能给你正确反馈的话，这个团队如果不成功，则是天理不容了。
访谈寄语
如何逐步扭转编剧行业长期被边缘化的状况，余飞提了两点建议：
一是增强判断力。不管是编剧本人，还是管理编剧团队的人，要有能控制、能判断的能力。
二是正规化建设。美剧为什么运作得好，它是因为有编剧工会介入，并且整个是按照科学流程来操作的。
我们现在主要缺乏这两方面，一旦具备了，整个编剧行业将前进一大步，而且纠纷也没有那么多了。
在实际操作层面，我们正在做一些工作，这是一种实验。我们平常也会做一些宣讲活动，相信这对于行业的发展也会有些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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