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代圣洁
杏林杂志社
23号床的王先生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通知单上白纸黑字写着死亡时间：2015年6月7日下午19时。
这位王先生，单名一个翌字，死时32岁。王先生的父母不是知识分子，取出这样一个名字，家里那本掉了封皮的新华大字典功不可没。和所有父母一样，他们不指望自己的孩子以后能成就什么丰功伟绩，只是平平安安地迎接新的一天就很好了——这也就是“翌”的意义所在。
“唉，可惜呀！王先生一表人才呢！”
“是呀，这么大笔遗产，王先生又无妻无子......”
“那也轮不到你的，别想了啊。”
聒噪。这群女人每天聚在一起，柴米油盐，八卦娱乐，无所不谈，仿佛那几张病床上躺着的不是她们的丈夫似的。不过说起来，这间病房确实有些不同。每个人住进来的时候都是神采奕奕，至少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病症。可他们在这里住着，总是不出半年就死了，毫无征兆的。没有一个人例外——曾经我也以为王先生会是那个特殊的人，毕竟，他只要再扛过五个小时，就会成为整个病房第一个打破“半年诅咒”的人。
这个诅咒，早在我来这里的第二年就发现了。每每新来一个人，我都隐隐期待着：他会是打破这个诅咒的人吗？我在这间病房守了10年，这10年间，我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与命运进行着这样一个没有赌注的赌博。结果却总令人大失所望。如果说以前我还能安慰自己，时间还长，不着急，慢慢等，总会出现这么一个人的。但是现在不行了，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我的日子大概也快到头了。
天已经黑了，从我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王先生的母亲在医院里的长椅上哭的肝肠寸断。这个可怜人！她出嫁的时候年方20，本以为从那个重男轻女的娘家逃出来，等待她的会是完美的婚姻生活，可惜王先生的父亲也是个窝囊废，一边为自己念过几年书而保有着“读书人”的清高，不肯用体力来谋生活，一边嫌弃自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子没有文化，和自己毫无共同话题。直到她生下王翌，王父才对自己的妻子态度有所缓和。这个儿子，是他的心头肉，手中宝，他不再自命清高，开始赚钱供王翌读书，自己没能受到好的教育，王翌不能再步自己的后尘。
可惜好景不长，王翌15岁那年，在建筑工地上工作的王父失足从8楼摔了下去，尚未完工的楼房没有护栏，他当场死亡。无良老板否认这是工伤，极力撇清自己的关系，最后赔了10万以息事宁人。10万，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很多的。但对于一条人命来说，却是十分廉价。
供王翌念书的担子落到了这个柔弱女子的身上，她用这些赔款开了家小店，勉强能够维持生计，就这样磕磕绊绊的熬到了儿子高考，王翌也没让自己死去的父亲失望，考上了一所好大学，按部就班的毕业，工作，创业，生意越做越大。如果半年前他没有住进这间病房，或许他还会按照父亲的期望娶妻生子。
“啊！医生！快叫医生！”思绪被一声尖叫拉回——这样的场面我早已见怪不怪，又死了一个，这次轮到27号床。
是夜，万籁俱寂。
我看着窗外，与以往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整个城市都在为新一轮的破晓而蓄势。不一样的是，今晚，我失眠了，我知道这是因为王先生。他生前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事业蒸蒸日上，人前意气风发，住进来的那天，医院的小护士都慕名前来，当然，她们趋之若鹜的是王先生的那副皮囊。我虽然觉得她们肤浅，却也不得不承认，王先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却是将死之人。
可风光如他，死时也只有他的母亲掉了眼泪。当初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世上，如今也是孤零零地走。他尚且如此，那我呢？
我叹了叹气，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吵醒病房里的人。这两天他们好像格外焦虑，就连晚上入睡也变得十分困难。可即便我这么小心，还是吵醒了那张靠窗病床上的小姑娘，我闭上眼睛装睡，抱着侥幸心理：或许小姑娘只是起夜呢？
可拖鞋与地板接触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分明是离我越来越近。
“嗨！”她和我打招呼，我则继续装睡。
“这些话我不知道要和谁说，你既然睡着了，就勉为其难当一次我的树洞吧？”她并没有因为我睡着了而放弃，反而享受起这样一种状态。
刚好我也喜欢听故事。
“昨天他又来了，问我要不要反悔。我当然想留下来，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呢，还没过18岁生日，哪里可能活够？可是爸爸说，哥哥还等着我呢，我要是现在反悔，哥哥的一辈子就毁了。”
这个小姑娘，名叫白灵，她还有个孪生哥哥，白灿，我是见过的。虽说他们是孪生兄妹，差的那可不是一点点。白灿为人嚣张跋扈，且十分任性，有一点事情不顺他的心意了，就大吵大闹。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住进来的不是白灵，而是白灿就好了。
“我和哥哥，几乎同时出生，可是人呐，真是各有各的命。我的命，大概就是为了哥哥而存在，就像是他的附属品。橱窗里的娃娃买一送一，我永远是赠送的那个。”
“我不怪爸爸妈妈，白家的香火要延续下去，我只是个女孩，长大了也是要嫁人的。哥哥不一样，他要是能考上好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会成为和王先生一样优秀的人，白家才算是后继有人。”
“那份协议，我没有犹豫就签了，爸爸说，用我的寿命换哥哥高考的好成绩，是很划算的。”
白灵顿了顿，“最迟明天，我就走啦。”
又是啪嗒、啪嗒的声音，只不过这次是渐渐离我远去。我小心的睁开眼，看到白灵裹紧被子，沉沉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白灵的病床上很干净，她已经走了。
原来那不是梦。如果白灵说的是真的，那一切就说得通了，难怪每年6月7日、8日，病房里都有好几个人相继离开。可是，白灵是为了她的哥哥，27号床是为了他的女儿，王先生的死又该怎么解释呢？他没有子女，就算有兄弟姐妹，也不可能才十七八岁。还有这个病房的其他人，他们都用自己的寿命换了些什么？和他们进行交易的又是谁呢？
今晚，我一定要搞清楚！
终于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偷偷潜进白医师的办公室，想要从病历上寻找些线索。却意外发现摊在桌子上的一本日记，定睛一看，吓得我倒吸一口凉气。王先生的死，竟是为了他的父亲。可他的父亲不是在他15岁时就去世了吗？我抑制住内心的恐惧，看了下去。
原来在王翌15岁那年，白医师就找过他，并许诺王翌可以复活他的父亲，还可以完成他没读过多少书的梦想，条件是，17年后，王翌必须死。沉浸在父亲死亡的悲痛中的王翌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也就是王先生也赶在这两天死亡的原因了。白医师用王翌的寿命，换了他父亲的重生和顺利完成高考。
原来这些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是可以用寿命交换的吗？日记的每一页，都记录着这间病房已经死去或即将死去的人名，以及他们用以交换的条件。这本日记，简直是死亡名单。
换子女前程的，换父母健康的，换金钱的，甚至以命换命的！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我来不及躲藏，白医师已经看到了我。他朝我走来：“你这鸟儿，想换些什么？”我尖叫一声，昏了过去，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我看见白医师的双手朝我逼近......
我大概是死了。不过死了也好，不然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不知道白医师会怎么折磨我，虽然我只是只不会说话的百灵鸟，按理说他不用担心我泄露他的秘密。不过这个杀人狂魔！日复一日的与人们进行着那些看似公平的交易，他又有什么做不出来，杀一只鸟，何其容易！
喉咙中流过一股清凉，我缓缓睁眼，原来我没死。面前喂我喝水的人，竟然是白医师。
“白医师！”我惊叫一声，随即愣住，我不是鸟吗？怎么能发出人类的声音？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分明是一具人类的躯体！是梦，一定是梦。我闭上眼，猛然睁开，眼前的一切却还是那样，什么也没变。
“感觉好些了吗？”白医师问道。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记起来了。我只记得眼前的人是个杀人恶魔，却忘了当初将翅膀受伤的我捡回医院的人是他，每天按时给我喂水喂食的是他，不停地交换别人的寿命，为了让我变成人形的也是他。
“我都想起来了。”我喃喃道。
“不，你还忘了一点。当初如果不是你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前程，你也不会变成一只鸟，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