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日本艺术家毫无征兆地开始放声歌唱。不久前,他还在自己家里给我做指导,他的公寓坐落于东京一片草木葱郁的社区,是极简风格的复式阁楼。他用近似呢喃的声音为我仔细地解说为什么在白色日式 shikkui 石膏墙面观察阴影是最佳的角度,解说间突然飙起男高音,开始动情地演唱起英国作曲家汉德尔的《Lascia Ch’io pianga》,宏亮的声线在空白的墙面上荡起了回音。
杉本正在检查石材。
跟杉本相处久了,对这种情况也就习以为常,你永远猜不到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杉本因摄影而出名,他的黑白摄影作品总能透出一种宁静的冥想感,摄影对象包罗万象,从汽车电影院的建筑摄影到致敬马克·罗斯科风格海景画的奇异自然主义蜡像摄影,都一一被各大博物馆珍藏,其中包括: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蓬皮杜艺术中心、泰特现代美术馆和保罗·盖蒂博物馆。
杉本从事艺术生涯有整整 40 个年头,已是 69 岁高龄的他决定踏上建筑设计的新大道,这位艺术家正悄悄地开始一次雄心勃勃的转型,准备在空间艺术上发挥他的二维艺术审美,再一次创造出让世人叹服的艺术美。
杉本自称为「无牌经验建筑师」,在东京和纽约两地之间奔走,2008 年他与建筑师 Tomoyuki Sakakida 共同创立了新材料研究实验室公司,真正地将内心的现代修禅审美观化为现实。「我的大部分设计创意都看起来好似杂乱无章。」杉本说,他认为 Sakakida 的职责就是「让这些创意看起来合乎情理」。
杉本站在小田原艺术基金会的小田原瞭望台上,这里离东京有一小时车程。该大楼即将于 10 月开放,是他的毕生心血,他希望这座建筑能留存百年。
杉本带着我从阁楼来到楼下的第二套公寓,两套公寓都是他亲手设计的。参观了他的两处住所后发现,显然这家公司的取名故意采取了讽刺的手法。「新材料指的就是古老的材料,那些被人们遗忘的材料。」他解释道,我们走过的玄关是用从寺庙回收的石柱铺设的,滑动门则用传统的杉木树皮和竹子制作而成。
「通常我会先拿到材料,然后再根据现成的材料进行设计。」他说道。复式公寓的设计有种蒙特里安的画风,空白墙与杂乱无章的方块原木形成鲜明对比,地上铺着一块简洁的榻榻米,一张圆柱形的板凳上铺着白布,凳腿毫无装饰,平淡简洁(也是出自杉本之手)。
过去几年里,公司生意一直不错,接下来还有几个设计项目:华盛顿赫什宏博物馆、纽约市日本协会和曼哈顿的一处私人宅邸。其中最野心勃勃的一个项目就是杉本自己的江之浦瞭望台设计,这座综合设施位于日本东岸小田原市的江之浦区,离东京有约一个小时的车程。项目由 5 座建筑主体构成,杉本包揽了所有的设计,包括框架起草、内部装修及外观设计。
基金会未来的办公区。杉本说这个地方有一种「新石器时代的美感」。
经过了 10 多年的努力,他建筑生涯的毕生之作 —— 包括几个艺术展厅、两个日本能剧剧场、一个茶馆和他的小田原艺术基金会办公室,即将在这个秋季正式揭幕,杉本将整个艺术生涯中创作的多种艺术形式都糅合到这一件作品里。他将这座建筑比作自己的「遗产」。「我已经开始思考我的后杉本时期如何发展了,」他说道,「虽然这种想法有些消极,可是我还挺享受的。」
根据基金会的宗旨,他希望那些「帮助人们重新审视历史」的艺术家能在这座瞭望台里进行艺术展示和表演,也许这座临海建筑能像 Donald Judd 在德州马尔法建起的「沙漠圣谷(desert sanctuary)」对美国人一样,成为日本艺术创新精神的朝圣之地和鲜活的纪念碑。
小田原的接待区域。
历史和逝去的时间对杉本的艺术创作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举个例子,在摄影集《阴翳礼赞》中,他使用了长时间曝光的摄影技术,以捕捉蜡烛火焰颤动和熄灭的过程,拍出让人久久难忘的照片。杉本把自己比作「不合时的人」,「喜欢沉醉在转瞬即逝的过去里。」
进行建筑设计时,他也很喜欢采用时间或历史的主题。关于小田原的这座瞭望台,他的夙愿是重塑「新石器时代审美」。比起设计看似崭新的建筑,他更倾向设计那些「即便文明消逝,但仍然美丽」的建筑。他说:「即便一切都灰飞烟灭,我设计的建筑依然是废墟里最耐看的。」
参观他公寓之后的隔天,我与杉本一起乘坐火车去了小田原的瞭望台建筑工地。他穿着黑色夹克、戴着黑色眼镜、穿着白色衬衫、灰色牛仔裤和灰色休闲鞋,看起来就像从自己的画像中走出来一般。杉本的摄影作品经常能引发人们的哲学沉思,但他本人却非常幽默,喜欢讲笑话,尤其喜欢双关语。他纽约工作室的名字叫 Door Foor,发音类似日本语的「doaho」一词,意为「大笨蛋」。
以前火车上的乘客大部分是昏昏欲睡的柑橘果农,如今大部分是退休老人。开往小田原市的路上,我们看着窗外的风景 —— 零星的几栋小木屋分散在箱根山丛林茂盛的山坡上,闪过几处相模湾蔚蓝的海景。杉本在东京出生,在这里长大,父母都在医药行业工作,假日搭乘火车旅行的时候经过这里,他才第一次看见大海。「当时我还是个小孩,但却好像从旧时梦境初醒一般。」他在 2010 年的一篇序章中这样描述那段记忆。
小田原瞭望台的俯视图。
设计的热忱在年幼的杉本心中播下了种子,家里的木匠则成了他的启蒙导师,「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杉本说道。当时他才 10 岁,这位手工匠人教会了他如何做椅子。 18 岁的时候,杉本将自己的睡房从传统的日式装修风格改变成仿英国都铎王朝时期的风格,还加设了一道半木制墙。
从那之后的几年,杉本对自己的个人和工作空间非常敏感执着,工作室内堆满了自己制作的家具。后来当博物馆要展出他的摄影作品时,他通常会要求自己设计画廊。在近期举行的佩斯艺廊展览中,他用光漫射的细布天花板材质打造了一个卵状观赏室。
杉本在 1974 年搬到了纽约,成了一名古董商,另一方面还在追求着自己的摄影事业。成功来得很快,「透视缩影」摄影作品让他一鸣惊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为他的早期人类和生物摄影作品举办展览,现代艺术博物馆更是将他后来 4 年的作品都收入囊中并进行展出。
2002 年杉本获得了事业生涯第一次有偿设计报酬,当时他受聘为贝斯乐艺术站在日本直岛的 15 世纪神社进行改造设计。从那以后,他开始了一系列的设计项目,包括富士山附近的静冈摄影美术馆和科视(Christie)的东京办公楼。杉本自喻为「非常年轻的新晋建筑师」。
小田原瞭望台的能剧玻璃舞台,旁边是 70 米长的「地下室」。
我们在一个小火车站下了车,旅途非常疲惫,然后驱车穿过一条迂回的竹林小道,来到了丛林中的一块小空地。小田原瞭望台的工地位于山坡的陡峭面,感觉摇摇欲坠般挺立着,似乎完全逃脱了万有引力定律的影响。
单层艺廊长 100 米,夏至日时,望出窗外可以看见日落的风景,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橘子山坡。建筑内四面墙中的三面均为玻璃制造,悬挂式的屋顶看起来像是悬浮在空中一般。屋顶下是一个能剧剧场,用透明光学玻璃制成的舞台,下面是用传统日式木匠术衔接制作的柏木支撑台,透明的舞台看起来就像悬浮在底座之上。
与之相连并朝向大海的是一个长达 70 米的矩形地下室,两边均可进出,设计角度可以看到冬至的太阳,采用造船外壳使用的耐候钢制作。「这也是一种大地艺术,」杉本说,「类似 James Turrell 的设计。」他淘气地笑了笑,「可我更喜欢我的设计。」
虽然建筑的结构看起来毫无重量,但事实上每一个墙面和所有朝向都是利用石材摆出光影排列、结构精妙地组合而成。艺廊的一面墙是用带斑点的 Oya 火山岩凿磨而成 —— 建筑大师 Frank Lloyd Wright 在为东京的帝国酒店设计外墙时也曾使用这材料。精心巧妙地使用了建造艺廊地基时挖出的碳土和赭土建成一面矮墙,并使用了日本宫殿建筑使用的石桩技艺作为支撑。
钢制外墙地下室的入口处摆放着十几块石棺大小的石头,排列成一个圈状,杉本称这个设计灵感源自巨石阵。这些石材原来是为建造江户城而开采的,过去江户城遗址即如今的东京日本皇室宫殿。地下室本身就是杉本引以为傲的化石收藏展览,他称这些化石为「摄影技术发明之前的时间记录设备」。杉本兴高采烈地讲起了每块石头的来源、历史和族谱。「这些石头让我感觉醉生梦死。」他自嘲着,爽朗地笑了。
地下室内部。
通过重复利用古老建筑的材料以及将自己的建筑设计融入太阳的四季运动,杉本旨在提高人们对自然和环境的意识。「文明初期的人们必须通过研究天空、星象和太阳运动来了解自己所在的方位,」杉本说道,「我希望再次发扬早期人类的这种思维观念——通过结构去展示这样的观念。」
杉本在谈及切尔西一座即将建成的公寓楼时曾经跟我说过:「你知道,这种扎哈 · 哈迪德式的公寓看起来并不美观,日久失修后更是丑陋不堪。」多年前,他出版了一本类似米其林餐厅指南的册子,给世界各地的多个博物馆建筑进行评分,他的作品都在这些博物馆里进行过展览。他给 Philip Johnson、Cesar Pelli 和 Frank Gehry 的建筑设计评分只有2星以下,却对中世纪的日本设计如痴如醉。
正如在他之前的艺术家 Le Corbusier 和 Walter Gropius,杉本对建于 16 世纪的桂离宫崇拜有加。其行云流水般的直线框架以及纯朴的简洁,可以评得上现代主义表现型艺术的早期典范。「在欧洲人有现代主义这个概念之前,日本人对其早已了然于心。」杉本说道,对这个时期艺术审美发展贡献最大的是茶道,茶道有自然和精简之美。「我就是这个时期的后人,所以我身上也有这种大道归简的灵魂。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以后,我是世间仅存的物种。」
100 米长的艺廊空间。
在瞭望台时,杉本称要去附近的采石场「猎色石材」,我提出一同前往时他拒绝了我的请求(他说:「我必须要全神贯注。」)。在我独自探索这座建筑时,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走进了杉本的一张照片里。
艺廊的内部看起来就像一张单色照,混着各种各样的灰色。我观察着空间内灯光的变化——走廊尽头的光明亮而白净;透过长长的玻璃墙的光则显得柔弱许多;石墙的光线变得逐渐漆黑。向面朝海湾的地下室尽头望去,我发现方形的出口看起来就像相机的镜头一样,完美地将天际线和海平线框在镜头内,像一幅灵动的海景画。似乎杉本对时间的痴爱也弥漫在这空间中。小田原瞭望台以自己的方式变成了一块钟表,只是这块钟表是以月为计时单位,而非小时。
我开始想象这里是一片废墟 —— 布满青苔;船只逐渐远去;艺廊的玻璃变得支离破碎。我内心有一丝遗憾没能真正见证它变成废墟的模样。「不过是 100 年,」对于建筑寿命而言。「可我认为是 1000 年。」杉本之前说过,「再等 1000 年,它会变得更加、更加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