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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寒冬之下,横店群演面临僧多粥少的局面,如今的横漂广场上,随处可见正在直播的横漂。图为横漂题材电影《我是路人甲》剧照。(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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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沈河西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2020年6月2日,浙江东阳市横店镇的横漂广场挂满“淘宝直播”标语,大屏幕上循环播放宣传片,打出一行大字:“横漂村全村的希望——淘宝直播”。当天,八家淘宝直播的主播机构在广场上举办招聘活动,带来五百多个岗位,平均每天工资是普通群众演员的三倍。横漂村里也张贴出《关于打造淘宝直播横店第一村的通知》称,希望横漂艺人踊跃应聘,积极发展演戏之外的第二职业。
将近一个月后,南方周末记者来到“横漂”广场,“淘宝直播”的标语已经不见踪影。横漂村支部书记金新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淘宝直播村没有做起来。由于横漂艺人们普遍没有特别的才艺,五百多个直播岗位真正招到人的屈指可数。
横店群演第一村转型淘宝直播村,直接原因是受疫情冲击剧组锐减,群演无戏可拍。其实对于横漂们来说,做直播、拍短视频并非新鲜事,许多横漂在跑群演之余,已开始这方面尝试。因为自媒体兴起,越来越多群演踏上新的逐梦之路,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从无人问津的“背景板”变成网红。
1
“完全就是活道具”
“每个来横店的人都有故事,要么欠账了,要么就是家里待不下了。人挪活,树挪死,换个环境可能好一点。”横店的直播播主无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横店有十万群演,相当一部分怀揣着影视梦想而来。
来横店之前,陈逸风在老家贵州遵义做过销售,开过货车,月收入小一万。来了横店,他最初的收入只有一两千。接受采访时,他拿着手中的一包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人生中最穷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天他刚问朋友借了20元买了一包烟。
但横店对陈逸风仍有无穷的吸引力。刚到横店,夜里走到“网红街”万盛南街时,身着奇装异服的表演者蹦蹦跳跳,那种影视城的氛围颠覆了他的世界观,他觉得自己就属于这个行业,必须和他们融为一体。做了一个多月群演,7月的一天,横店骄阳似火,陈逸风作为群演穿着厚盔甲站队,十多分钟后,他看到一个年轻群演中暑倒下,眼泪瞬间下来了。从那一刻开始,陈逸风对群演这个职业无感了。“太痛苦了,完全就是个活道具。”陈逸风说。做群演的时候,他都不敢发朋友圈,他觉得在大众眼里,群演都是非常低级的工种。
“如果一直做群演那肯定有问题,但是没做过群演,也是有问题的。要说做群演‘可耻’,也得看时间长短。”陈逸风说。
陈逸风偶然认识了一个中央戏剧学院科班出身的年轻女导演,听到对方聊天时旁征博引的专业术语,就跟她学了三个月导演。此后,他花了一年钻研《认识电影》等电影入门读物,觉得自己应该就是中国影视的“救世主”了。现实是,现在他的两个网络大电影还没过审,刚卖了一个剧本,过了收入进账日期,钱还没到账。
横漂琚二召也从群演转型做“网大”(
网络大电影)和短视频,在他印象中,尽管横店一直人员过剩,来者不拒,但大部分横漂都是干了一阵就走了。如果有身边人想来横店做群演,琚二召的建议是,假期体验型随便来,如果奔着挣钱的目的长期跑群演,他会劝退。“群演一天100元就像抢红包一样,100多个人发20个红包,你想想,得看谁手速快。”
做群演时,他也很少像其他人那样围堵明星,对于见明星,他已经麻木。“我就想着,让别人追逐我,而不是我追逐别人。”
尽管横店的影视从业者一直人员过剩,但大部分“横漂”都待不长久,这个群体流动性很大。图为电影《我是路人甲》剧照。(资料图/图)
2
“拍自己的作品”
“他们看不到希望,是因为不搞直播。”谈到那些离开的“横漂”,琚二召说。2017年琚二召还是个全职群演,休息时他就做直播玩。之后他又涉足网络大电影,担任了一部网大的制片人。2020年5月底,琚二召组建团队,主要为厂家拍摄情景短剧带货。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他时,他正在横店一家炒货店里拍摄系列短剧,主要摄制器材,是一部手机和一个偶尔使用的遮光板。
琚二召转型是形势所迫,横店群演僧多粥少,有一两句台词的群演被称为“特约”,一般收入为270-280元一天。但男特约演员要求身高一米七八以上,轮不到琚二召。拍摄“网大”、做制片人让琚二召觉得自己是一个掌控者,“拍出来的东西是你自己的作品,到啥时候你说出来都好听。你要是做三年群演,说自己在电视剧里露过一点脸,没多大作用。”
如今的横漂广场,随处可见正在直播的“横漂”,有的在路边开大音响唱歌,有的坐在广场上和粉丝闲聊。
自媒体播主无茗端午节前一天正式开始直播,除了直播外,他已经拍了半个多月的短视频。无茗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他拍视频半个月来的收入记录,每天进账四五十到一百多元不等,累计收入1400多元,播放量260多万。无茗的视频题材以横店的日常生活为主,自称走的是“严肃路线”。他有一个朋友拍了半年视频,到现在总共只赚了不到两百元,他认为对方不会借题发挥。
在无茗看来,做自媒体没有门槛,只需要一部手机,连后期剪辑都可以用手机软件完成。他家里有三四部手机和平板电脑,充电宝随身携带,包里还有一个稳定器“魔爪”。无茗自己的直播结束后,又录了一段某个播主正在直播的视频,他评论几句,然后传到自己的账号,就成了一条新的视频素材。无茗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这不算侵权。
90后横漂青年李拯在琚二召的团队里拍了一个月情景短剧视频,目前该账号只有一千多粉丝。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团队成员是临时找的,拍的东西“很low”。一个月下来,他的总结是,如果他自己做,一定要找好最核心的人员,也就是演员。
李拯早在2017年就拍了第一个视频,在抖音上一夜涨了一万多粉丝。视频讲的是一个“逐梦演艺圈”的少年假装喝醉,扬言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下一个奥斯卡获奖导演。视频爆红,有很多人私信他想投拍。当时李拯没想经营自己的抖音账号,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做电影,三年过去了,他的抖音账号仍是那一万多粉丝。如今李拯想做自媒体,他意识到自己目前生活的圈子里没有特别有能力的可以帮到他的朋友,而自媒体是一个跳板,可以在这里认识更优秀的人。
陈逸风同样后知后觉。2017年刚来横店的时候,他看到横店演员工会的海报,上面自豪地宣称,横店影视城创办以来,已经向剧组输送了几百万群演。他当时想的是:几百万人里都没出来一个王宝强,他肯定也不比那几百万人更优秀,得另谋出路。当时陈逸风在横店听说“快手”App,但是他觉得网红、段子手还是有点“low”,内心还是想追求网络大电影和院线电影。
如今,陈逸风意识到,通过跑群演被人慧眼识珠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的群演应该在快手或抖音上被人发现。“大多数群演都在等机会。”李拯说。陈逸风开玩笑补充:“没事,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可以再等一等。我反正坚信一点,机会绝不是等出来的。如果真的有脑子,就该去拍短视频。”
陈逸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准备去义乌的网红直播第一村看看,然后开始做自媒体。他想进入好一点的圈子,大家一起聊个想法,有钱投钱,有力出力。
横店群演无茗转型自媒体,拍的第一条走红的视频,是横店一个长得像马云的演员。(受访者供图/图)
3
“横店大神”的秘密
在横店,有一类人是自媒体争相追逐的对象,他们被称为“大神”。无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全中国两个地方有“大神”,一个是深圳三和,另一个就是横店。而在自媒体的呈现中,横店“大神”通常具备如下几个特质:好吃懒做、得过且过、好吹牛、有性格缺陷乃至疑似精神疾病、过着流浪汉式的生活。
在横漂广场直播时,无茗和播主高大爷聊起,横店无人不知的“大神”三哥又挨打了。无茗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三哥是横店的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有时跑跑群演。横店所有自媒体都喜欢逗三哥,拿他赚流量。在无茗的讲述中,三哥就是个典型的“大神”。因为被打,三哥这两天又成了横漂圈的热点人物。具体原委是,前两天三哥被人骗去深圳,对方要与他签约拍短视频。在网友的见证下,对方把工资支付给了三哥,但过后又要回了钱——在没有经过对方允许的情况下,三哥接了个电话,对方指责三哥不听话,还打了他。好与人争执的三哥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打。
被问到怎么联系三哥,无茗表示现在联系不上他,因为他太忙,热度太高。“你拍他三分钟视频,他可以要你五万。你只要给钱,让你拍什么都可以,不给钱,‘你滚’。”旁边的高大爷补充,三哥五年前借他一百元至今未还。
“现在时兴搞直播,他赚了点钱翘尾巴了,又上上海又上深圳,结果入了贼窝了。人家设下的局,他进去了,还觉得挺风光。说他家原来是香港的,狗屁,他家就是江西上饶的。”高大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三哥待过洗脚房,跑过剧组小领队,做过群演,无儿无女无家庭,因为自媒体兴起,才成为关注焦点。
无茗拍了很多这样的“大神”,他说,横店的自媒体们都是你拍我,我拍你,互相通过拍对方赚流量,彼此享受众人瞩目的感觉。
高大爷也是一位“大神”,他每天白天带着垫子坐在横漂广场做几个小时直播。此前,他一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高大爷有酒精肝,已经丧失劳动能力,跑不了群演,天晴时在横漂广场给人理发,剪一次收六块钱。2019年,高大爷去宁波的象山影视基地干了三个月,那边供吃供住,12月底回到横店后,他就再也没去拍过戏。不拍戏的时候,他靠吃老本过活。天冷的时候,他上网吧待一宿,天不冷的时候就在江边公园睡。后来,朋友帮他租了房子,交了两个月房租一直到现在。
如今有人帮他开了个直播号,每天有了一两百元的纯收入。无茗拍了很多高大爷的视频,他的粉丝通过他给高大爷捐款捐物,端午节还送去粽子。从6月15日起,他可以自己交房租了。
无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高大爷离异,有一个儿子在深圳,但父子俩没什么来往,儿子看不起他,觉得父亲给自己丢脸。2012年,高大爷去深圳打工,想着如果在哪个十字路口碰到儿子,说明父子俩还有缘分见一面。当时他住在房租最便宜的新田村,每天到市中心的福田坐两个半钟头等儿子,一直没有等到。后来,他回了趟东北老家,自己的房子被二哥给占了,晚上只能上网吧包夜,他又离开东北,车过金华的时候,他忽然想到横店影视城就在金华,他可以拍电影。于是临时决定下车,来到横店。
在横店,有两个时段可以密集地遇见“大神”,一个是横漂广场的中午,一个是万盛南街的晚上。“大神”们或被人冷眼,或被人热捧,或被人同情。在自媒体时代,“大神”以被关怀受接济之名,变成博主们流量变现的工具。在横店做了五年武行的朱天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前阵子有一个横店老太太在抖音上很火,不论谁拍抖音时,她都在旁边跟着音乐尬舞。“她成了网红自己都不知道,而且收入不高,整天还是那样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朱天仁说。
来横店的第一天,朱天仁就遇到了一位“大神”。那天他在一条小路旁碰到了一个穿着戏服的人,一开始他以为那人在剧组拍戏,在横店待得久了,他意识到那条路上一般不会有剧组经过。两人再碰面时互加了微信,后来对方没完没了给朱天仁发自己写的剧本,分享自己的奇异经历和自己做的视频,他时而自称是修行得道的大仙,时而说自己双臂麻木,变成了残废。
说到横店盛产“大神”,朱天仁的解释是,这样的人在横店能生存下去,在别的地方会被大众的口水淹死。
导演简刚对所谓的横店“大神”颇为不屑。“什么大神,就是一帮懒汉。”他笑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他印象中,在横店,踏实做事的人不多,异想天开、天天抱怨怀才不遇的人则数不胜数。
尽管已经在横店“漂”了九年,但简刚否认自己是个“横漂”。他认为“横漂”这个词带贬义,可以和“懒”画等号,特指那些好吃懒做的人,而像他这样从群演做到网络大电影导演,干过影视行业各个工种的人,不能算“横漂”。
在简刚眼中,市面上99%的本土电影都是“恶搞电影”,“除了炒作就是明星效应,很多坐在监视器前的导演根本不懂电影”;而投资人多是“昏君”,钱都让做“恶搞电影”的人骗去了。简刚认为正是现在烂片太多,成全了短视频。
如今,横店的自媒体通过互相拍摄赚取流量,寻求群演之外的新出路。图为电影《我是路人甲》剧照。(资料图/图)
4
“回去打工是不可能的”
“只有两种人适合在横店,一种是有一天过一天的,另一种就是只想着赚钱,无原则无底线的。”朱天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朱天仁刚做武行时,有一天收工后看到群众演员工资单,上面写着190元,而他这一天的工资是160元。他觉得不解,在他看来群演只是站位、“躺尸”而已,而武行要冲到最前面摔摔打打,收入却不如群演。后来他得知,其实那天的武行可以拿到600元左右的薪酬。他的薪酬低,是因为他是通过中介进的剧组,工资在发到他手里前,大头被中介抽走了。
在横店五年,尽管注册了一个专门做舞龙舞狮的小公司,朱天仁依然无车无房无女友。朱天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横漂”里,三四十岁的光棍随处可见,女孩们可以和他们谈对象,但找丈夫则另当别论,没人会看上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他觉得自己失败的地方是“身上原则性的东西太多”,而“那些不讲原则只为钱的人”,来横店一两年就可以车房两全。
刚满三十岁的朱天仁已经不太想做武行了,这行吃的是青春饭,随着年龄渐长,他已经不太摔得动了。他认识的一些武行做特定的杂技项目,一个月只干两次活,收入加起来五六千元。
在没有明确下家之前,朱天仁觉得留在横店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提到网络流行语“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觉得这句话符合很多“横漂”的心态。在横店做武行,又辛苦又危险,还赚不了多少钱,但每天的生活都不会重复。因此很多人在横店待久了,很难再回到工厂过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
无茗现在专注做直播、拍视频,但他还想去跑戏。“我现在就是体验生活,跑戏、剧组搬道具、灯光,只要能赚钱的,我什么都做。”无茗有与妻子定居横店的打算。
南方周末记者遇到导演简刚时,他正在万盛街闲坐。因为疫情断了收入,他现在只能靠吃老本生活。简刚不把来横店称作“追寻梦想”,他觉得来这里是为了生存,因为他在工厂这样的地方生存不下去。他去过很多厂做工,即便自己很努力,但就是会出差错,最多干一个星期就被炒鱿鱼。他坚信自己的性格适合做影视:“拍戏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搞破坏。好的可以把它搞坏,坏的可以把它搞好,适合乐呵性格的人。”
在横店三年,尽管这里没有出过王宝强,但陈逸风还是认为横店是个追梦的地方。“我感觉我的梦这辈子都不会碎,只要我的脑袋在,这个梦就还在。如果能靠这行活下去,我就愿意干一辈子。”陈逸风说。
被问到自己的才华时,他自信地说:“我应该就是无敌的呀。我在生活中没有遇到过对手。以前打英雄联盟,我连一个双排的队友都找不到。如果横渡长江,我可能只能一个人游过去。”
前段时间,李拯听说一个非科班出身的摄影师自学成才,如今在横店一天收入四五千元。从那以后,一度沉迷电脑游戏的李拯几乎不再碰游戏。他开始反思,自己也在追逐梦想,但没有成功,那一定是他的问题,关键是自己太懒。“咱们出身没有那么强大,但个人素养是可以后天补的。”接受采访时,他手上拿着一本训练口才的书,是他买古琴的时候送的。喜好古风的他,现在每周固定去一个朋友那里学琴,“学琴是个人素养的追求,君子六艺嘛。”
未来要拍什么电影,李拯只有一个笼统的想法。“电影本身就是一个故事,我也想讲更多的故事。我做电影不但可以实现我的梦想,还可以实现别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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