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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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虎丘有一座拥翠山庄,为清同治戊辰科状元洪钧发起所建。此公风流,乃名妓赛金花之夫是也。据说山庄主要建筑抱瓮轩内有一联,系刘墉所撰,颇为有趣:

        香草美人邻,百代艳名齐小小。

        芳亭花影宿,一泓清味问憨憨。

        抱瓮轩墙外有泉一眼,名“憨憨泉”,有“井底泉眼潜通海”的说法,传为梁代高僧憨憨和尚所凿,距今一千四百余年。旧时,寺僧在此汲水沏茶以奉佳宾。

        我没有进入拥翠山庄,只从“憨憨泉”边沿路上行,不远即见“古真娘墓”之所在,这里仍与山庄相邻。真娘原墓毁于明朝,如今所见到的,是清乾隆十年海陵陈潢在其原址所建碑亭,碑上题字“古真娘墓”。亭柱前后共四根,各刻楹联一副,后柱联曰:“半丘残日孤云,寒食相思陌上路;西山横黛瞰碧,青门濒返月中魂。”而前柱刻的便是刘墉所撰之联了。亭筑于高出地面一米多的路旁台基上,只见亭前基石摩崖章草“香魂”二字,亭后竹树茂密。可惜已是冬季,看不见芳草繁花偎香魂。

        真娘也称贞娘,本名胡瑞珍,北方人。唐代安史之乱时逃难南下苏州,无依无靠,被迫堕入妓院。她能诗善歌,才貌出众,成为当时苏州有名的绝色佳丽。可真娘立志不辱,守身自洁,只伴客人歌舞书画。当时有一位叫王荫祥的青年慕其名,以重金贿赠鸨母,欲留宿于真娘处。真娘投缳自尽,以死明志。王荫祥大为震惊,厚葬真娘于虎丘山,并于墓上建亭纪念。后人多有诗文感慨其事,其中白居易《真娘墓》诗极为著名:

        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坚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消歇,塞北花,江南雪。

        这样一位女子,难怪要“百代艳名齐小小”了。联中所说的小小,即葬于西湖西泠桥畔的苏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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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杭州西湖边上所见墓葬,多是英雄豪侠和名士大家之冢。西泠桥及苏堤北端附近有岳王墓、武松墓和秋瑾墓。一为朝堂公卿,一为民间草莽,另一位则是巾帼英侠,共同栖身在这不大的地域范围内。这身份不同的三个人物,却以他们各自的担承,诠释了中华民族的强健精神,成为侠义与正气的化身。

        正是“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苏小小墓隔西泠桥与秋瑾墓相望,紧邻武松墓,与岳飞墓亦相去不远。这应该是一种偶然,然而这种偶然在细想之下却大有意思,这位另类的江南女子所留给我们的正是中华历史文化的另一个侧面,与“群体性的文化人格日趋黯淡”相对照,显出了一种“野泼泼的”文化审美张力。

        苏小小的故事有多种版本,大致内容相同,却因人的情趣不同而各有侧重,有的偏重艳情,有的偏重爱情,也有的偏重才情,我倒喜欢余秋雨先生的叙述:

        苏小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个梦。她很重感情,写下一首《同心歌》曰“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朴朴素素地道尽了青年恋人约会的无限风光。美丽的车,美丽的马,一起飞驶疾驰,完成了一组气韵夺人的情感造像。又传说她在风景胜处偶遇一位穷困书生,便慷慨解囊,赠银百两,助其上京。但是,情人未归,书生已去,世界没能给她以情感的报偿。她不愿做姬做妾,勉强去完成一个女人的低下使命,而是要把自己的美色呈之街市,蔑视着精丽的高墙。她不守贞节只守美,直让一个男性的世界围着她无常的喜怒而旋转。最后,重病即将夺走她的生命,她却恬然适然,觉得死于青春华年,倒可给世界留下一个最美的形象。她甚至认为,死神在她十九岁时来访,乃是上天对她的最好成全。

        据说不归的情人叫阮郁,之所以不归是因为他父亲的阻挠。而那书生鲍仁倒是一位性情中人,只是当他回来寻找恩人时,小小已经死去。白衣白帽抚棺痛哭之后,他所能作出的报答就是按照她的遗愿将她葬在西泠桥畔,墓碑只题“钱塘苏小小之墓”几个大字。

        面对追慕者,苏小小曾用一首诗十分直爽地介绍自己,只因寂寞,诗中怀着一份期待:“燕引莺招柳夹道,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这是一种唯美的生存状态,是对个体生命的张扬。在人格和生命本体遭受重重压抑的时代里,苏小小长久地为人景仰,并幻化成了中国文化人心中一幅“秘藏的圣符”。因此,她的墓以及墓上的慕才亭屡毁屡建便不足为奇了。

        苏小小墓最后一次被毁不用说也知道是在上世纪60年代——一个集体疯狂的年代绝对容不下这样一种文化意象的存在,如今所见到的是二00四年重建的一座空坟。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远在北京陶然亭公园里,也是在那个疯狂年代被毁,而今已荡然无存的香塚。据说北京图书馆藏有香塚碑拓片,碑阴铭文:“浩浩劫,茫茫愁。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这段铭文传为同治时御史、丹阳人张盛藻为悼念曲妓蒨云所作,而墓中所葬也并不是后人所传的香妃。

        我初次读到这段文字是在看《书剑恩仇录》的时候,金庸先生在这部书的结尾处是这样写的:

陈家洛提笔蘸墨,先写了“香冢”两个大字,略一沉吟,又写了一首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群雄伫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

        略作改动后的一首“短歌”,似乎更加上口,也更加凄艳,侠胆柔肠,读之令人泪下。

苏小小之墓也已早空了,只余香魂一缕,让后人千古吟颂,以致慕才亭上,历代“题咏殆遍”。

        据说苏州虎丘真娘墓上,也曾是文人题咏佳作不绝,以致于有个叫谭铢的吴地才子,在真娘墓旁题写了一首绝句,慨叹道:

      武丘山下塚累累,松柏萧条尽可悲。

      何事世人偏重色,真娘墓上独题诗。

        后来看到这首诗的人就不再在真娘墓题诗了。我没有题诗的才华,却也不怕背负重色的笑话。在江南之行回来后,友人问我去干了些什么,我笑答:一访古迹,二看美人。

      历来都说金陵出美女,然而那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早已不是当年风景。秦淮八艳,芳痕无踪。只留下一座重建的媚香楼,讲述着《桃花扇》凄美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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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扬州多佳丽,可明月夜里的二十四桥,只不过新建的应景之物,更不知玉人该是在何处吹箫了。

        虎丘还是那座虎丘,空留下西施曾经留连忘返的一山风景,却再寻不见旧时姑苏名媛的芳影。

        西湖边上原来的那座雷峰塔已经倒下了八十多年,可更有谁在断桥边上看见过白娘子故地重访的倩影呢?

        在世人的经验世界里,江南原是美人窝。可当我从这一个个渐渐远去,如烟一般淡化在历史天幕里的美丽女性身上收回注视的目光,打量周围这些现代江南女子时,却不免有些恐慌起来——我在这一路所见到的女子也和在其他地方见到的差不多,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丽可人,难道是我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了吗?而且当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长得非常精致的女孩子时,也并没有产生特别惊艳的感觉。

      我带着几分惶恐检索自己的审美记忆,这才发现,实际上中华大地无处不是孕育美女的地方,既有南方佳丽,也有北地胭脂。江南美女之所以如此有名,其实应该归功于浓厚文化氛围的滋养,归功于历代文人对她们的欣赏、相知与传扬。在互相的斯磨和浸润中,这些江南文人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慰籍,人格结构的张力得到了恢复。同时,她们也以特有的温情、侠烈,和对生命本真以及人性光辉的追求,完善着中华民族文化构建的另一个侧面。

        于是才子佳人便成为一个永恒的话题,正如侯方域与李香君、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一样,丰富着江南人文历史,南朝故都便因此显得温润而多情了。

        江南美女,正是以特有的文化内涵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和成就了一个人文荟萃的江南,并因此香名远播。

        剥离开文化意义来看江南美女,正是买椟还珠的蠢行,是看不到真正的美的。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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