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绿

【1】

美国,芝加哥

Diego摘下了浅绿色的手套,他感觉到眼睛前面雾蒙蒙的。打开通风橱旁的水龙头洗手,他在心中默数了十秒钟,用纸巾随意甚至粗暴的擦了两下手,然后用肥厚的手指揉了揉眼睛。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概有十来天了。Diego边揉眼睛边思考,觉得自己是个化学家,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生活都取决于小小烧瓶中的细微变化;所以眼睛大概还是很重要的,他得出了这个结论。虽说看眼科的费用对于他博士后的“微薄“收入相对可观,他还是一回到办公桌前就打了眼科诊所的电话。

两天之后Diego如愿以偿的坐在了诊所的候诊区,和一群背着氧气瓶、坐着轮椅的高龄老人们坐在一起,等着护士的召唤。在等待的过程中Diego对自己来就诊的决定难免产生了一些怀疑,觉得自己除了肥胖—以至肚子于被椅子两边的木头把手夹的有些疼痛—之外,是个健康的年轻人,不应该把自己置于这一片暮气沉沉之中。

Diego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姓氏就被叫到了,他急匆匆起身走到前台。“称呼你Diego可以吗?“礼貌而又冷漠,Diego抬起头来,眼前深蓝色的护士服下是一个结实丰满的亚洲女人。她小麦色的皮肤闪着光,这色泽有可能来自于日光浴,也有可能来自于Diego(一个32岁单身汉)都能看出的厚厚粉底。她微微低头看着病例,稍稍皱着眉头,浓密的假睫毛也跟着有节奏的上下颤动。“当然可以,” Diego 没表情地笑了笑。

“跟我来吧,直走,左手边第二个诊室。” Diego一在椅子上坐定,诊室的灯便熄灭了,只剩下显示着视力表的屏幕闪着亮黄色的光。这时Diego才注意到她被黄色灯光包裹的挺翘的臀部,像一座鼓起的小小山包。“你叫什么名字,” Diego 脱口而出。这座移动的小小山包突然顿住了,Lin用自己厚重妆容衬托下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秒钟,然后像是抑制住反抗似的垂下了眼帘,指了指自己的胸牌,”Lin. ” Lin 有一个理直气壮的大嗓门。

“我要先给你测眼压,” Lin 说话的时候习惯性的低着头,手却拖着Diego的颈部让他的头微微扬起,熟练的滴入散瞳眼药水。这快速的动作让Diego产生了一种疑惑,他周身感到一种细微却又强烈的震颤,但他却分不清这是因为Lin手的触碰,还是眼药水中的麻醉成分。

再次睁眼的时候,Diego心里一惊,Lin的脸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而她还在靠近。或许因为诧异Diego使劲的眨了眨眼,这下他才看到他和Lin的中间,隔着黑色的架子和闪着蓝光的眼压仪。

Lin的脸随着眼压仪的探测器一起靠近。“放松,” Lin 说。

于是Lin的声音渐渐变远了,而她的脸孔变得很近,Diego似乎能看到她左脸上一排细密的毛孔,而他的眼睑稍稍一动,这排毛孔竟然变成了一排排列有序的单词,这些单词越变越大,压在Diego的面前:那是Diego第一篇paper的题目和发表日期,那时他还是一个博士二年级的学生。然后第二篇paper像他飞来,日期是短短半年之后;第三篇、第四篇、直到第七篇之后出现了他博士论文。

“好的,另外一只眼睛。”

Lin的右半边脸上似乎有一颗小小的皮屑,Diego凑近去看,却发现是美国化工产业巨头Dupont的一纸聘书。接着还有加州的创业公司,波士顿的制药集团,还有,芝加哥的博士后录用通知。然后他来到了这里,芝加哥一个黑漆漆的眼科诊室,和那时的他中间,隔着三年的颗粒无收。Lin的脸上无比光洁,再没有paper的题目向他飞来。戛然而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而Lin不知到这其中的沧海桑田,她飞快的记下了两个数字,“眼压正常,医生一会儿就来。“

然后Lin的脸开始迅速的抽离,光影的变换让Diego感到眩晕,他一下子慌了神。“等一下,” Diego几乎是喊了出来,Lin 吓得一震。Diego使劲眨了眨眼睛,然后从自己加大号裤子的加大号口袋中,取出了一沓发卷的即时贴和一只过于袖珍的笔。他得把字写的很大才行,来抵挡散瞳之后他眼前出现的重影,他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的手书给Lin,情急之间却不知道该写什么,等到他满头大汗的反应过来,他已经写下了自己最熟悉的十个数字。

Lin在这百无聊赖的一分钟之间惦记着她的假睫毛,似乎有一边有些要脱胶了。她丝毫没有在看Diego,然后Diego汗津津的大手打破了她对睫毛的忧心,一个皱巴巴的浅绿色即时贴被塞入了她的手中。Diego甚至没来得及分辨她是否看到了即时贴上他的手机号码,这一团小小的浅绿就被塞入了她身后那座深蓝色,高高翘起的小山丘的背后口袋,然后这座小山丘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

医生给Diego开了一瓶眼药水。医生是个健谈的矮小中年男人,“你可丝毫不用担心,滴上两个星期就会好的,到时候别忘了来找我复诊,博士”说完他自己咯咯笑了,英文里博士和医生是一个词,医生充满希望的看着Diego,于是这位博士也配合的笑了。Diego的笑又厚又沉,整个巨大的身躯都随之颤动。

————————

两个星期后Diego被一个白人老太太领进了同一个诊室,短短几步路老太太的寒暄已经升级到了自己的儿子穿多大的鞋。Diego一坐下就急匆匆的问,“可以让Lin给我检查眼压嘛。抱歉如果您觉得有所冒犯,只是因为上次就是Lin给我检查的,所以…” “哦,” 老太太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圆圆的口型,“当然年轻人,如果你坚持的话,你也没必要跟我解释什么,有的人在身体方面就是比较小心,比如就希望跟着同一个护士,这当然没什么错。那,如果你要问我有没有必要,我个人觉得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但是话说回来,年轻人这是你的决定。”直到她一步三望的走出诊室,她的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念着。

然后那座深蓝色的骄俏小山峰又回到了他的面前。她一句话也没说。散瞳,检查,一气呵成。这次她的脸上没有字,也没有聘书,只有高高翘起的睫毛。然后她又要离开了。

“你有没有看到,上次我…” Diego脱口而出的瞬间有些责怪自己,每次在Lin面前都如此仓皇,但他的手已经下意识的伸了出去想要拉住她,而Lin的胳膊已经离开了他手能及的范围,他只碰到她蓝色色护士服的一角。然而Lin离去的身影却顿住了,就在Diego话音刚落的瞬间,Lin轻轻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那座翘起的小山峰,就扎扎实实的落在了Diego的掌心。

Lin能感觉到,Diego放在她臀上的厚厚的手掌在微微颤抖,她不由得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却极其细微的笑容。Diego出神的盯着自己的手,在蓝色的山脊上突然长出了绿色的树芽,他再定睛一看是实验室浅绿色的手套,急匆匆的包住了他的手。他想起了昨天下午,他偷偷回到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实验室,用带着绿色手套的手,“借用”了一些药品。他不想这个月内因为钱的事情再次打扰自己现在的老板,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做够多。然后这绿色的手套上长出了一双眼睛,那是那个博士生的眼睛,每次Diego去借用药品,那个姑娘就用这种厌恶中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他蹭的一下收回了手,然后眼睛和手套都消失了,蓝色小山丘没有丝毫迟疑的向前移动。Lin迈着习惯的步伐走出了诊室,一点不快,也一点不慢。“医生一会儿就来,” Lin 说。说的时候她并没有回头。

【2】

中国,上海

高铁到站了,站台上迎来了慌乱的十五分钟。装着上一站乘客垃圾的蓝色的塑料袋,还没有装满就被匆匆扔在每个车厢的门口。在这一排整齐又垂头丧气的蓝色垃圾袋尽头,商务车厢门口停着一辆墨绿色的餐车。第一个乘客在商务座上坐下的时候,她分明听到了一声带着怒气却又捏着嗓子的尖叫,这尖叫的主人,是车厢乘务员王美意。

王美意并不是叫完就算了的,她尖尖的嗓子就像连珠炮一样停不下来, 似乎像是忘记了已经有乘客开始陆续入座了,而她的抱怨里一句脏字也不带,似乎又像是清晰的意识到乘客的存在。“师傅是不是欺负人,只送货不搬货,难道这么多货只让我一个搬嘛。” 王美意的每一个句子后面都夹着一声尖叫,像是一种独特的韵脚。

让王美意如此愤怒的这一车货,其实大概只有两瓶雪碧,几摞纸巾,还有三箱包好的商务车厢特供点心。被王美意尖叫声叨扰的一个乘客特地向窗外看了看她口中的货,并感到了深深的疑惑,总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没有看到,否则对不起王美意的这场声势浩大。

在扯着嗓子喊了一分钟之后,王美意终于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但是她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嗓门闲下来,于是她一边她开始一边喊着,一边向车上搬运起了货物。每当她到达目的地,她就像是实在力不能支似的把货物狠狠的扔在地上,一些不能扔的东西,她便用力塞在橱子里,然后狠狠关上柜门。商务车厢的乘客们都是她的观众,表演艺术家王美意似乎也在小心维持着她和观众之间的这种平衡,每一次摔砸都避开了观众匆匆入席的脚步,而每一声喊叫都准确的落在了看客的耳朵里。王美意还时不时和观众互动一下,“真的不好意思,是师傅不负责任”,“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我一个姑娘实在扛不动”,“您的座位在后面,您小心脚下”,“您上错车厢了,您去后面车厢找一个高个小伙子,他给您指路。”

最后一个乘客入座的时候,王美意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次搬运,并且发表完了最后一句愤怒的讲演。列车慢慢驶离站台,被搬运上车的墨绿餐车,告别了滞留在站台上,等待着清洁人员的蓝色垃圾袋。

王美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裹身制服裙,这条裙子太紧了,勒在她浑圆的大腿根部,显出了她内裤的印子。王美意自己从来意识不到,但她感觉坐在商务座第一排的女乘客注意到了。这个乘客和王美意年龄相仿,穿着一件藕色短袖衬衣,列车才一开动,她就拿出了手提电脑,面带严肃的看着屏幕,王美意趁着发水的时候偷瞄了一眼她的屏幕,竟然真的不是电视剧或者综艺节目,而是文件。这大概就牵涉到了乘客的隐私,王美意也就无心再看了。但是在收回目光的时候,王美意似乎看到了女乘客半边嘴角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王美意感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大概是一个用苹果电脑在高铁上看文件的女人对一个主业乘务员副业表演家的同龄女人的嘲笑。

还好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在乎,他们有的在看连续剧,有的在睡觉,有的盯着手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王美意刚刚的表演,甚至大多数人在王美意递水给他们的时候都没有抬头看她。

—————

列车到达了青岛,王美意到家了。王美意拎上了自己的小皮箱,回到了和男朋友合租的公寓楼。她进门的时候,男朋友坐在吧台上,严肃的盯着自己的苹果电脑。王美意小声说,”我回来了。“ 男孩并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离开屏幕,迟缓而轻微的点了两下头,当作听到了,王美意也不敢吵他,她知道男朋友是个工程师,大概在忙重要的、她自己并不大懂得的事情。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师傅不肯搬货的事情跟男朋友说,并没有犹豫太久,王美意就决定还是算了,别打扰他了。

一会儿王美意就把菜端上了桌;幸亏自己两天前离开去上海的时候,在冰箱里备好了一些耐放的菜,不然就要让男朋友饿肚子了。男朋友终于放下了电脑,冲王美意感动的笑了笑,王美意也冲着他笑了,咧开了嘴低下了头,很羞涩的那种。

“美意,你去北京之前有没有看到我的一篇稿子,英文的,我不小心留在吧台上了。” 男朋友突然放下筷子抬起头,很认真的看着她,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请求。王美意迅速的低下头,像背书一样快速的说,“我也没看懂,但我感觉不是你工作上要用的东西,页眉上的日期都是五年前了,纸也都皱巴巴的了,上面还有很多涂改的印子,于是我就,扔掉了。” 王美意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慢,然后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着男朋友,看到了他眼神瞬间夹杂着的愤怒和心痛。王美意的心沉了一下,但她随后却感觉到了踏实的开心和坚定,她把头高高的抬着,准备好一场激烈的争吵。

然而男朋友眼里的愤怒和疼痛,都硬生生的退了潮。他苦笑了一下,“不怪你,你什么时候丢掉的?” “就我走之前。” “扔的是可回收吗?” “对。” “那可能还来的及,我下楼去问问物业,你吃饭吧,别等我。” 男朋友匆匆把碗里的饭一口气扒完,然后匆匆出了门。出门的时候他迅速的看了一眼王美意,王美意感到他眼神中有一丝愧疚。

王美意看着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还基本纹丝未动。她苦笑了一下,明明私自丢到东西的是自己,为什么他要愧疚。王美意夹起一块芦笋;为什么他不跟她吵架呢,这样她就可以质问他,那上面涂改的痕迹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字迹,娟秀又简练,是个女孩子吧。王美意把一块油亮亮的糖醋排骨塞进嘴里;页脚上的批注明明是中文,带着亲昵的嫌弃,男朋友为什么不戳穿她在说谎,她明明看懂了这是他之前在美国读书时候的论文,是他前女友帮他改过的论文,王美意是故意丢掉的。王美意给自己盛了满满的一碗酸辣汤,然后呼噜呼噜地大声喝掉;为什么他从来不明说不喜欢自己吃饭大声,为什么她二十大几岁还吵吵嚷嚷安于现状他也没什么不满,为什么即使她处心积虑惹他生气,他却连一句重话都不跟自己说, 为什么两年来他跟自己的正牌女友性生活之后总有一种偷吃一样的心虚,以至于第二天要看着她的笔迹来提醒自己。

王美意在洗碗的时候,男朋友回来了,手上空空的。他径直走向阳台,关上了落地窗,点了一根烟。王美意洗完了碗,决定去洗洗自己,她走进浴室,把水声开到很大。热腾腾的水汽中,前女友的字迹浮在她的眼前,能写出这些流畅英文的女孩,坐高铁的时候应该会坐在商务车厢的窗边座,穿着一件藕色衬衣,改着苹果手提上的文件。她根本不会笑话王美意,因为她根本看不见王美意。王美意闭上眼睛,她看到了蓝色垃圾袋尽头墨绿色的餐车,她想像当时一样放声尖叫,于是她用力长大了嘴,过了半分钟之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笑了笑,拿起了她扎头发用的细细皮筋,如果勒紧了,像小刀一样锋利。她把这黑色小刀,深深嵌入了自己的肩膀,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和淡棕色的旧的印子交错在一起。如果男朋友在和她亲密的时候能慢一点,看看她,他就能看见,但他一直没有。

———————

飞速行驶的高铁上,穿藕色衬衣的女孩对着屏幕上的文件叹了口气。休息的片刻她打开了和Gabe的对话框,他最近时常忘了回复,她也不提醒他,毕竟也就是商量接下来婚礼的一些琐事。钻石订婚戒指太引人耳目,在高铁上她也没有戴着。她随手打开了Gabe的脸书,她知道那张照片在那里,那是在人山人海的音乐节的一张抓拍,从她未婚夫的肩侧露出了用力踮脚的四分之一脸,别人不会在意,但是她还是认了出来。Gabe前女友个子很矮,长了一张妩媚的脸,Gabe刚调来中国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从面相不难猜测,前女友是和她很不一样的人,没有她聪明,却比她直接,大概有了不开心的事情,前女友或许会像那个乘务员一样大叫,把箱子狠狠扔在地上,如果得不到回复,她大概就会生气的质问他。乘务员走过来给她倒水,乘务员的声音让她想到了出差前公司聚餐喝酒的时候,那个手舞足蹈的打开了她Instagram的女同事。她是国内最早用的一拨人之一,现在也时常发发照片,小心维持着账户的热度,给她一种自己还年轻的感觉。女同事对着众人大声说,“我的天你实在太好看太有艺术气息了,我可以拥有你的生活吗!“

她喝了一口乘务员到的水,不冷不热,半边嘴角牵起了一个笑容;拥有她的生活有什么好,她不会哭,也不会闹,只会漂亮地坐着。

【3】

中国,北京

“这能行吗?不行换牛奶。” 哥们一口京片子,挥着手的时候手上两个金属戒指十分晃眼,即使他坐下了,仍然掩盖不住他的高个子。

“大哥这什么呀?” 她也没画太浓的妆,但这明晃晃的夜场里也少见几个姑娘,她倒也不觉得自己失了诚意。

“红牛伏特加。” 她凑过鼻子闻了闻,的确一股浓烈的红牛味。

“牛奶就牛奶吧,反正我不喝这个。”她冲大金戒指翻了翻眼睛,掌握在她知道能让对方觉得受用的范围内。

“呵,难不成你是喝二锅头的。”大金戒指也还了她一个假装挑衅的笑眼。

”行啊,那就让酒保下楼拿一瓶,小的就行。”她头也没抬,倒是大金戒指迟疑了一秒,“来呗,怕你啊。”

“真喝啊?”一旁的漂亮闺蜜拉拉她,压低了声音。

“那当然真喝啊,这哥们说了,我喝一个,他喝两个。”她故意放大了嗓门。大金戒指笑开了花,一副怕了她的表情摆了摆手。

二锅头上来了,半斤,绿瓶的。

“来三个shot glass,“酒吧里音乐山响,她只好冲服务员喊。

”什么?”

“仨一口闷的杯子,”大金戒指大声补充。

大金戒指旁边坐着他圆眼睛的兄弟,圆眼睛用手指了指漂亮闺蜜,”没咱俩什么事吧!” “没有!” 大金戒指大手一挥。

她给倒上了三杯二锅头,她自己拿了一杯最满的,剩下的推给了大金戒指。“怎么样,够意思吧“ 她冲着大金戒指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然后一饮而尽。

“操,我妈跟我说,漂亮女人的话不能随便听啊,”大金戒指嬉皮笑脸的,干了一杯半,第二杯剩了一半握在手里讨饶了起来,“姑奶奶,差不多行了吧。”他说话的时候酒吧里橙色的灯光在他的大金戒指上一晃一晃的,让她想起了橙色的灯光下晃眼的金发。

有人敲门,一连敲了十几下,有轻有重,像是接头暗号,Amanda知道是他。她去开门,屋内橙色的灯光和门口他金色的头发撞在一起,有些晃眼。

他倚在门口,健硕的肩膀就填住了一半的门框,看到Amanda来开门,他咧开嘴就冲着她笑了。Amanda放他进门,他的套头衫下面鼓鼓囊囊的,看到Amanda盯着他的肚子看,他迫不及待地揭露了谜底,从衣服下面蹭地抽出了一个瓶子。蓝莹莹的,孟买蓝宝石金酒的瓶子,酒已经喝了一大半了,所以在被抽出来的瞬间发出了摇晃的响声。

Amanda被他逗笑了,伸手挂在他脖子上,“看样子你喜欢这酒啊。”

他这么大的个子,就一下子顺势钻进了Amanda怀里,害得Amanda险些没有站稳,“你在开玩笑吗,这简直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你怎么没早点告诉我。” 他把脑袋垂在Amanda肩上,来回蹭着,撒娇。金酒的味道,就一阵一阵的,被输送到Amanda耳后。

有些醉了的他和被他一半体重压着的Amanda,一摇一晃的走进了Amanda的卧室,然后齐刷刷地摔在了床上,听到了那瓶金酒也平稳落在床垫上的闷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然后他轻车熟路的,关掉了灯,把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小缝,橙色的光漏了进来,他搂着Amanda躺下,在她耳边哼哼唧唧地笑着。

Amanda开心地眯着眼睛,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地打着趣,她很喜欢这样被人抱着。她的余光看到了那瓶蓝莹莹的金酒,感到了那样明晃晃的难过。她往往能感觉到,一段感情从上坡路上下坠的,那个分明的时刻。她小时候看的那些港台偶像剧都没有告诉过她,两个人扫清了苦难和复杂终于并肩走着了之后,迎来的可能不是天长地久,而有可能是浅浅的消融,在这澄澈的金酒中,最后重新变成透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来,果然不出她所料。

———————

Amanda看着大金戒指手中的半杯酒笑了,“能不能行,不能行换牛奶。”

大金戒指于是把到嗓门的脏话和半杯二锅头一起咽了下去。“好!” 圆眼睛对他进行了人道主义支持。大金戒指似乎也是喝开了,把手搭在圆眼睛肩上,冲Amanda和漂亮闺蜜嚷嚷,“你们猜我哥们多大。”

Amanda和漂亮闺蜜交换了个颜色,圆眼睛一副娃娃脸,看上去也就比她们大个两三岁,二十四五的样子。

圆眼睛不等她们回答,就自己揭晓了谜底,“我三十三了,离过一次婚,孩子都两岁了。”他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大,感觉一件事比一件事更加骄傲。

“你说你有孩子你就有孩子啊,” Amanda冲他撇了撇嘴。

“你等着啊,”圆眼睛打开了朋友圈翻起了照片,然后把手机递给了漂亮闺蜜,Amanda也凑过脑袋去看,的确,是他和一个女人还有个小孩的合照。漂亮闺蜜噗嗤一下就笑了。

看看酒喝的差不多了,Amanda和漂亮闺蜜打算告辞,说还想回舞池再蹦一会儿,微微出乎意料,大金戒指和圆眼睛也没有挽留。“注意安全,有事就回来喝牛奶,”他们说。走到门口Amanda回了个头,冲他们俩微微抱了个拳,算是感谢他们俩解救她和漂亮闺蜜在舞池里被咸猪手的尴尬。

后半夜的北京,即使是盛夏还是透着些凉意。Amanda和漂亮闺蜜走出夜店准备回闺蜜家,回美国前来看她的Amanda也借宿在那里。夜店门口围着一些土老外,用蹩脚的中文想要钓Amanda和漂亮闺蜜回家。Amanda用流利的英文回他们,“自己来的,自己走。”

走在路上,酒意和晚风纠缠在一起,夜间公交车的蓝色车顶,和低压压的绿色树枝,在Amanda的视线中重合了。

绿色,离开家的那天门口的树枝也是这样绿油油的;蓝色,到达美国之后的天是儿时澄澈的蓝。中学时候校服的领子是绿色的,那时候她还是个小胖子,走在路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惹人目光;大学之后期中期末考用来写随堂作文的本子是蓝色,她一开始的时候最怕这个,写了几次之后就总拿高分了。

微信的图标是绿色的,发来的是中文,爸妈叮嘱她要多穿衣服,按时吃饭,第一个爱过的男孩子,问她为什么要狠心分开。Messenger的图标是蓝色的,发来的是英文,姐妹会的朋友祝她生日快乐,系里的同学向她请教作业问题,后来心动的人要离开,说不是有心伤害。

绿色是二锅头,蓝色是金酒。

绿色是粘稠的庸碌,蓝色是寡淡的妄想。

绿色是虚假的沉重,蓝色是卑微的轻盈。

绿色离开了,蓝色还没到。

她知道蓝色不是绿色的答案,蓝色也解决不了绿色的问题。但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她似乎觉得日子再也没有办法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就像夜间公交车往复在一个个心知肚明的站点之间,似乎下一步就要冲到有光的地方去。

四年之后她站在北京的街,和绿色进行了一场和解,她也说不清楚原因,可能因为早上离开家的时候吃的那个加辣的煎饼果子特别好吃,有可能是因为她即使回到这里,冰箱里也会放一瓶孟买蓝宝石。

经过她合租房的门口,漂亮闺蜜却越走越快了。“你上哪儿去啊?” Amanda笑着问。“不知道,走着呗。”漂亮闺蜜才来工作没多久,口音里已经有了些京腔。

可不是吗,蓝蓝绿绿,男男女女,来来去去,就走着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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