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河,在巷子的酒吧里和人打台球,输了的人就要买她的酒。她看起来年纪轻轻,却没想到是个打球的好手,这里面大多数人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些男顾客和她交锋过后都心甘情愿地买上几瓶酒。她打球的时的身姿十分诱人,因为是夏天,她穿着白色的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俯身击球时胸部若隐若现。她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十分“有味道”的女性,或许是因为她有一头蓬松又带着波浪的长发,或许是因为她丰满的胸部,又或者是她纤柔的腰,再或者就是她修长的美腿。她看待一切人都带有猫科动物狩猎时的神情,总是眯着眼,样子暧昧极了。
后来,有两个男人在球桌旁发生了一点小争执。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想带白河“回去玩”。白河是那样聪明的人,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因为这两个男人幼稚的争执而丢掉在酒吧的地盘。她把自己身旁剩下的六瓶啤酒平分给那两个男人,谁先喝完就和谁一起去玩。球桌旁的气氛被点燃了,许多人都在一旁围观起哄。到最后,那个留着大胡子身材高大的男人赢得了这场竞争。他一把将白河抱起来扛在肩上,赢得了人们的欢呼。而我看到此时的白河并没有多么的快乐,但她还是笑着,虽然笑的十分无奈。
她不想被人当做一件物品,但是却无可奈何。为了赚钱她必须这样做。
她的故事我都是从酒吧老板那里听到的。他说白河虽然是个调皮的姑娘,但是确实个十分有种的人。她的父母都是十足的混蛋,净干些恶事,在白河很小的时候就被抓去蹲班房。从那时起,白河就和大自己六岁的哥哥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过得有些艰苦,但却能说的过去。在白河十三岁时,她哥哥生了一场重病,身体被彻底摧垮。因为没有钱做彻底的治疗,病情恶化,只有靠药物延续生命。而小小的白河从来没有想过去投靠那些尖酸刻薄的亲戚,而是扛起重担照顾哥哥。她说她想让哥哥活着,想让哥哥和她一起活着。
从此以后,再见到白河,就又发现了她身上另外一种魅力。她出现在黑街的各个角落,只有一个目的——赚钱。无论是在酒吧卖酒,还是在舞厅领舞,又或者是在餐厅当服务员,还是在便利店当收银员,她都很拼命,希望得到老板的赏识,能把这份工作干久一些,能多拿一些工钱。当我看到她在舞厅摇曳的灯光下晃动自己年轻,诱人的身躯,向自己的雄性猎物们发出暧昧的信号,再想起这样的女孩可是拥有教科书般模范的坚强,这让我瞬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能够杀人的魅力。这是让我把她作为我剧本女主角原型的最大原因。
但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我觉得我一开始就没有安好心。
可能酒吧老板不是有意为之,他只是想招揽顾客。他不知道从哪里雇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混血女郎,让她在酒吧陪酒。这位女郎身材火辣,穿着大胆,服装和造型都是精心准备过的,颇有几分欧美电影女主角的风范。她一下子把酒吧里的大多数男顾客吸引走了,她的玩法新颖大胆,一个热吻都要明码标价——一次二十元。每到酒吧的午夜场,男顾客们都像是疯了一样,围到她身边,把钞票扔在她身上,像是啃咬食物一般地和她接吻,手也不会老实,不安分地四处乱摸。这位女郎的床也不是那么的好上,每次都像拍卖一样,出价最高的人才能和她共度春宵。
这样耀眼的明星,完全抢了白河的风头,这让白河好多天都没能好好做她的啤酒生意了。但白河也好像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感到气恼过。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吧台。和她深入了解的机会到了。我走过去,说要请她喝杯酒。她看起来很惊喜,眼睛里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荡漾。我们两个边喝边聊,她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告诉她我是一个编剧,特意从市区搬到这里构思我的剧本。白河听到了我的职业,不禁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遍,然后又去喝她的那杯酒。她说怪不得你和那群人不一样。听到这句话我有那么一丝开心,就当她是在夸奖我。我们从始至终都聊的很投机,到了后来,我带着一些醉意问她,愿不愿意与我深交。她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向她解释,我来找她聊天并不是想得到她的许可和她度过一个疯狂的夜晚,而是想和她有更长久的交谈。
她并没有正面回应我,而是问我想不想和那个混血女郎来一个热吻。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她说她可以请我。我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的脸却凑了上来,就那么直接的吻住了我,舌头还不停的往里面探寻。当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转身离开,从口袋里掏出了二十元钱,从人群当中挤过,来到那女郎面前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直到她趴下与那个女郎来了一个深吻,并把那张二十元的纸币塞在了她的乳沟里。她指向了我,说,
这是那位先生消费的哦。
说罢转身离去,并且给我留下了一个狡猾的笑容。酒吧里又响起了掌声,欢呼声,口哨声,虽然那些人们都在看我,是白河再次把他们的目光聚焦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疯狂地在纸上写了几千字的剧本,因为我知道她已经成为我的缪斯了。
我们两个的关系越来越近,不知不觉中我发现她辞去了酒吧和舞厅的工作。我们两个每到深夜,她做完了一天的工作,我写完了一天的剧本,我们就在巷子口的夜市摊上喝啤酒。当我问起为什么把这两个工资最高的工作辞了之后,她反问我,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你难道支持我做这种风尘工作吗。我无话可说。她对我们的感情开始认真了,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可我又觉得受宠若惊,这让我觉得十分的不真实。她做着那样的工作,没有一个顾客是真心喜欢她,大多数都把她当做一种玩物,一种消遣。而我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用相对而言十分温柔的方式和她相处,这种感觉让我和她都坠入了爱河,而她则以她的方式表达对爱情的忠诚。
回想起那样认真的她,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该死的混蛋,那时候的白河甚至还没有成年,她为了这段爱情放弃了生活。
她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工作继续赚钱。她开始介意起自己之前的事。每当她到我的公寓过夜,在干那些事情之前,她会在浴室不停地清洗着自己的身体,持续一个多小时。当她从浴室走出来时,还是不安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是否介意她的过去。我安慰着她说我当然不会介意。而我更加愧疚,并且非常愚蠢的在我清晨醒来时在她枕边放上一些钱,我觉得因为我让她丢了工作,每天徒增劳累。但是她却立即醒来,把钱还给我说不要我的钱。我向她解释,我只是想帮帮她,让她的日子好过一些。然而她却告诉我,“我可是你的女朋友,你这样做和那些嫖客有什么区别”,这么一听我更加惭愧,我在以一种很过分的方式侮辱我们之间的爱情。
我的剧本写的越来越快,而我恨不得白河每天都能在我身边。我配了一把公寓的钥匙给她,让她随时都可以来,让她在忙了一天后能在我的浴室洗一个澡。白河说,她每次去公共浴室都会碰到邻居王婶,王婶嘴碎,喜欢数落人,特别是喜欢从别人身上找优越感。每次遇到白河,她都会用十分刻薄的语气嘲讽她,对她的过去指指点点。我想用我的方式,最大程度地给予白河庇护,让她不用去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我是希望我的钱能帮到白河的。可她太倔强了,像一个从来没有吵着要买玩具的小孩。每次出门,我都会把我的钱放在房间显眼的位置,希望白河来时能看见,能让她拿走一些补贴家用。但是多少次后,那一沓钱还是那么多,她从来没有拿过。
在和白河度过了疯狂的七个月后,我的剧本进入了尾声,而白河也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剧本写完,就代表我不得不离开。我已经联系到了一些电影制作公司,他们表示愿意把我的剧本推荐给一些知名导演。不过,无论我的剧本能否被选用,我都要离开这,回到城里去。我的父亲已经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催我回去。我的家人为我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一个音乐学院刚毕业的学生,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了。每次我都会在电话里拒绝父亲,说我暂时不需要结婚,我的事业还没有稳定,但父亲每次都会以各种方式劝我,让我不得不心软,答应去见那个女孩一面。而我能做的就是找各种理由搪塞,把见面的日期推迟。
我不想做一个感情的“嫖客”,在利用完白河带给我的灵感后转身离去。而我也是真的喜欢她,爱她,发自我灵魂深处。但今天我却不得不去见那个女孩了,父亲得知我今天要去和电影公司的人见面,说他已经替我安排好见面的事了。我无奈,只能乖乖赴约。
那女孩真的是有超凡脱俗的气质,有艺术家的风范。我本来只是打算和她简单聊聊,马上结束这荒唐的相亲。但是那女孩一上来就表达了对我的倾慕,她说她还在上高中时就读过我早期的作品,从那时开始决定追随我的脚步。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粉丝”这类人物,当我听到她对我的作品的评价和看法时,我有那么一丝动摇。这样的女孩太少见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深爱着我剧本的女主角,也就是白河。我要深陷进剧本中那个虚幻的世界,抵抗外来的诱惑。恍惚间和那女孩共进了午餐,结束后仓皇离去,也没有和那女孩交换联系方式。
我路过一家商场,心想今天是白河的生日,我还没有准备礼物。我尽力的想象女孩子喜欢的事物,裙子,化妆品,香水都买了个遍。当我路过珠宝柜台时停下了脚步,里面有一条项链,坠着一颗小小的蓝色宝石。它真讨人喜欢,却也价值不菲。仿佛整个展示柜里面只有这一条项链般,其它的项链和它相比都黯然失色。这让我想起曾经无数次蛰伏在酒吧里的夜晚,白河在喧闹中成了人们的焦点。我想把她买下来送给白河,想以此纪念我们的美好经历,如果以后因为我的离去而让白河对我抱有怨恨,她也可以卖掉这条项链,换来一笔钱补贴家用。
那时的我真是天真的可恶。
我开车回到了巷子里。白河并没有在我的公寓,也没有在她打工的地方。我顺着路来到她家。那是一栋矮楼,有着不可避免的破旧感,楼里面有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是一个一个的房间。白河和他哥哥住在那个最大的套间里。说是最大,其实也并不大,只有二十平米,里面还堆满了杂物。房间背光,到处都是潮湿发霉的味道,而这对兄妹已经在这里住了多年。
推开门,看到白河坐在床上梳头。她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穿着一件我从没见过的蓝色吊带睡裙。因为气温的原因,她的皮肤泛着粉红,看起来诱人极了。她看到我来十分兴奋,搂住我的脖子就是一顿亲。我也很开心,又十分的心虚。我说要带她出去兜风,请她吃顿好吃的。白河却告诉我,她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等晚上再说。她哥哥虚弱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问是谁来了。
“哥,是我男朋友。”
到了深夜,我开着我的车在白河打工的餐馆门口等着她。我透过窗户看到了在厨房洗盘子的她,穿着一件很旧的黑色夹克和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可能是她哥哥不穿的衣服。大约有十分钟,她从餐馆里走出来。我告诉她我准备了很多礼物,于是把今天上午买的东西全都递给了她。而白河也很惊讶,她说这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我特地等到最后才把项链拿出来。打开那个精致的包装盒,蓝色的宝石在黑暗的车厢里,借着外面路灯的光闪闪发亮。白河呆住了,不敢相信这是送给她的。她向我再三确认,而我直接把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白河激动地尖叫着,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她终究还是个孩子,“惊喜”这种东西对她仍有重大的意义。她忘情地吻着我,拉着我的手去触摸她脖子前面的宝石,而我也忘记了白天里发生的一切,尽情地享受着白河对我的“感激”。
快乐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我的剧本只剩下结局。一位年轻但作品却十分出名的导演看中了我的剧本,说要把我的剧本拍成电影。而我告诉他我的结局还没有写完,再给我一个星期,我就能把所有的收尾。但是毕竟是年轻的导演,想法十分大胆。他告诉我,我的剧本非常的吸引人,可以设置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这样可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听他这么一说,我把所有的剧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的确,如果是开放式结局会更加吸引人。那位导演告诉我,他认识一位资深制作人,只要我这边拍板,马上可以开始选角。
我心里很激动,拍电影是我这么多年来最最强烈的一个愿望,曾经我愿意把稳定的工作辞去,搬到郊区,专心写我的剧本。但是我不想就这样离开白河。我的父亲还等着我回去结婚,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我和白河在一起的。我的家人眼里根本没有“爱情”这种东西,只有“适合”。他们觉得那个女孩适合我,是因为那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孩,没有个性:而白河不一样,她是无法驯服的凶兽,她坚强倔强,她也有自己的思想,根本不需要依靠我。更何况,我的家人讨厌麻烦,他们肯定不会待见白河卧病在床的哥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现在回想起,那完全是我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
那天晚上,我看到白河累坏了,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但是我必须告诉她我要走了,因为明天我就要和制作公司的人见面签合同了。我趴在白河耳边告诉她我要离开了,明天起我要去拍电影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本以为白河会因此变得十分激动,我已经做好了她和我翻脸的准备。可她睁着眼,嘴唇动了动:“去吧。”
这次轮到我惊讶了,我以为她会和我说很多,但是没有。我想我说的不够清楚,咬了咬牙,“我有可能回不来了”。白河甚至没有眨眼,又说了“我知道”。我不明白她的“知道”是指什么,她是知道我有一天要离开她,还是......当我还想再说什么时,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而我却很难入睡,脑海里浮现了许多画面,全都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内心遗憾、愧疚、悲伤交织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进入梦乡。
当我醒来时, 天已经亮了,白河离开了。她很忙,她的生活还在继续着。她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干着最辛苦的工作。她要活着,还要让她的哥哥活着。收拾行李时,我发现桌子上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祝你一路顺风”,后面还画了一个笑脸。我觉得喉头涌上了一股酸涩,眼角潮湿,攥着那张纸条,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后来的故事我不想多说,无非就是电影拍完,上映后取得了成功。我得到了丰厚的汇报,回到了城里,搬进了高档的住宅,娶妻生子,过上了人们口中的幸福生活。我的妻子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但是她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了灵魂般,不再愿意谈我的作品,她也放弃了自己的作曲生涯,日复一日的为我做饭,做家务。我想和她交谈,而她总是以“不了解”为借口,继续做她的事。
我曾回到过当年的酒吧,再碰到了老板。那个混血女郎早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商人。老板告诉我,白河很少再来了,她再没有那个闲工夫了。她的哥哥已经快不行了,她必须一边照顾哥哥一遍工作。
根据酒吧老板提供的消息,我来到了白河打工的地方。和她生日那天晚上一样,在外面看着她。如今的白河完全变了样,她太瘦了,虽然还没有到皮包骨头的地步,但是也快了。当年她那一头性感的黑色波浪发也不见了,被剪得飞短,还染成了白色。我送她的项链她还带着,在她因为消瘦而异常突出的锁骨上格外显眼。
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见她了,就算一千句对不起也无法弥补。我从她身上得到了灵感,然后功成名就,我本应抛开一切和她在一起,用我的生命去答谢她。但是我没有,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她已经被“活着”这个信念折磨成了现在的模样。我能做的,只有找到她居住的地方,迅速跑进去扔下了一沓钱然后离开。
我真窝囊。
大概是过了很多年以后,我的女儿都快要小学毕业了。那天从外省出差回来,我路过了那个巷子。酒吧依旧开着,老板看上去比前些年老了几十岁,头发全白了。当年酒吧的装饰也变得破旧不堪了。这很少再有客人来,老板一直不愿意关店,就是因为他一躺在椅子上,满眼都是当年热闹的景象。我再向老板打听白河的情况,老板撇了撇嘴。
“她啊,前年死了。”
死了?我似乎被一道霹雳击中。怎么会呢?老板说,白河的哥哥三年前病死了,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随后,她的父母出狱,但却丝毫没有改过,又开始沾染赌博、毒品,还逼着白河去陪人睡觉。白河年纪轻轻的,但因为过度的操劳,早已经经不起折腾。她恨父母,一天晚上她母亲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拽到一个嫖客面前,任由他凌辱。第二天早上,白河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来到河边,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再也没有忍住,趴在吧台上哭了起来。
后来我和妻子总是无意散步到河边,想着白河已经沉尸与此,我的心情就无比沉重。一次我不小心被河堤上飞驰而过的骑自行车的少年撞到,失足跌入江中。当有人把我就上来时,我的大脑十分不清醒,因为当我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酒吧中暗蓝色的灯光,白河就站在我眼前的台球桌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