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晃,谭小曦离家出走已经四年整整了——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出来的目地,当然了她把它掩饰的完美无瑕——她当时说是为了念东太平洋理工大学——连录取通知书她都伪造好了,简直天衣无缝,特别是那个醒目的红色公章夹杂铁质印章——专家都得鉴别好长时间。关键里面的学校简介鬼才看得出真假,所附图片逼真,还随带了一张银联卡……
街头公共厕所围墙上的贴单人员效率真快——一个电话过去就搞定,要是政府部门的办事效率有他们的五分之一就好了。郁闷的是那办证员说因为她学校属于国外大学驻中国函授点——有点属于“半土鳖半海龟”,她已经得尽便宜了,没出国门就已经算去了国外一回,所以得多付十块钱。
时间过得不是一般的快,有些光阴你根本来不及细数,她的狭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母爱两个字,或许她二十出头的年纪还需要母爱未免太小儿科,其实不然,哪怕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如果还能有母爱伴随,阳寿可以延长许多年……
四年了,她没有写过一封信回家,她觉得她父亲还活着的理由是他那张银行卡里有源源不断的资金注入……她活没活着,她父亲是无从知晓。
当初只不过是为了跟她父亲决裂,她从骨髓里讨厌他——这可不是继父啊。从小她家道还算殷实,可是她母亲离开了以后,她父亲仿佛脱胎换血,突然间性情大变,爱上了赌博,恋上了廉价高粱酒。
她时候还觉得她父亲特别伟大,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父亲了——如果母亲还在的话——因为有些话,有些心事只能跟母亲说。可是越长大就越觉得孤单,她父亲在她眼里越来越像个白痴——纯粹是个酒鬼,赌徒,无情无义的家伙。
家道中落,虎落平阳,她开始习惯了周围人的黑白脸。贫穷的孩子早当家——谁愿意早当家,谁不想在温柔甜蜜的梦想继续做些春秋大梦。别的孩子还不会自己洗澡,她已经能拿板凳当脚垫,站灶台边拿着铲子炒菜了。
贫穷的家庭自有贫穷家庭的悲哀与不幸,还有自甘堕落。一开始,上天给谁都是公平的机会,每个人都是同一起跑线,一个雷打下来,所有全部开始跑,有些人被雷劈死了,有些人半途而退,有些人气喘吁吁跑过终点——这些人受命运垂青,家道富裕,财富一直累积未曾断过。
贫穷有时候不会激发人们的斗志,相反的——人们却在贫穷的日子里得过且过,安于现状——何况中国人是地球上仅存的讲究知足常乐的唯一种族。有些人直接坠落到命运的泥潭里——用酒精麻木灵魂,不,连灵魂都没有,应该是麻木行尸走肉的躯壳——就像被风化的蝉蜕一样轻飘易碎。有些人是企图爬向财富的深渊,但是他们始终不得要领,拿不到开启财富之门的钥匙,却在财富之门的台阶上撞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有些人在去往财富的路上迷失了自我,将自己的一生去祭奠财富,可是财富之神一脸不屑,还朝人群中吐了一口浓浓的粘稠的唾沫。有些人擦掉了唾沫;有些人左脸眉毛刚刚被糊住,接着右脸转过去让她继续吐;有些人觉得它很美味,像青蛙吞了蚊子般伸出舌头钩进嘴里——不是一般的佳肴,有点像包装破损的果冻。
她心里的唯一想法是尽快的赚钱,读书最好的去处是什么地方?终极目标又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吗?世间的人不都是朝钱看吗?人活着唯一的乐趣不就是赚更多的钱吗?读那么多书就一定能赚到那么多钱吗?如果读书不一定能赚很多钱,那还有其他捷径吗?
潭小曦为了尽快赚更多钱,想到了各种办法:进工厂打工,给餐厅洗盘子,卖肾,卖血。上海这个大都市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需求都有。她受尽各种鄙夷,却开始了一条另类的征途,卖身不卖艺,给马来西亚一个老富翁当情人,或者说是玩偶。钱是源源不断的往她口袋里流淌,当然了老人家的所有奇葩的需求她都得满足,不能有一丝丝的抱怨和不满。
她心中的唯一梦想是赚很多钱回家给父亲买一个大房子,给他买漂亮的衣裳,让他觉得此生没有白来世间一回,他培养的女儿终于有能耐了,长见识了,赚到大钱了,他死而无憾……
那一天晚上,老人并没有照常蹂躏她,倒是递给她一封信。说是有人要他转交给她,然后老人就识相的离开了酒店。一开始她还很镇定自若,越往下读,她瞠目结舌,几近崩溃,越看越觉不明白,她整个身体轻飘飘的,似乎往某个深渊里极速下坠,脑袋里瞬间抽真空,面前的世界突然变了样,迷离,陌生,熟悉,熟悉,陌生,迷离,面前的世界是一个崩塌的世界,又好像是虚无缥缈,没有边界可言,她多么想手里抓住个东西,那么是的微不足道的野草……
潭小曦:
见信好!
你在上海还好吗?东太平洋理工大学的毕业证书拿到了吧。这么说,你应该还有印象吗?那年冬天,下午,细雨蒙蒙,我跟你爸在你家喝酒,酒都喝得有点高了,眼睛,神志都开始迷糊了,爬桌子底下以为是床呢,我醉得磕坏了半颗门牙,至今还漏风。炉子上在烧开水,“咕噜咕噜”响,水顶着壶盖子抖动不止,壶里的水都烧干了呢,壶也烧化了,起火了,我们还以为怎么突然室内就暖和了,结果缓过神来,你家厨房烧了半边。
你放学回家,又惊又气躲被窝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喊着说要找你母亲,你知道吗,你母亲在生你的时候失血过多,当时就死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时你年纪轻轻,对“死亡”没有概念,你都宁愿相信街坊邻居的谣言——你母亲长的漂亮——跟人跑了。你爸跟我说过,为了这事,他那晚还打了你一巴掌。你哭着冒雨跑外面藏了一夜,你们的关系因此进入冰点。
为了不耽误你在上海的学业,你爸宁愿对你报喜不报忧。当时高中毕业,你嚷嚷着要去上海见见世面,说什么要去东太平洋理工大学念书,学费那么贵,你爸把垫棺材底的老本都掏出来了。因为他就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他说不溺爱你,溺爱谁呢?你是他一生的寄托,你是他活着的理由,你是他的一切。
你爸说他一生是个庄稼汉,就亏在不识字,没文化,所以他抬着脚赞成。我们都劝他,世上那里存在东太平洋理工大学,还在上海?就算在日本冲绳,或美国夏威夷,或台湾附近都靠谱些。他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了,他相信你的直觉——你一定不会是缺乏母爱,任性妄为,执迷不悟。
你知道你爸为什么戒烟,却离不开酒呢?他说既然烟都戒了,朋友少了一半,如果酒也断了,那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人活着不能没有朋友,不能没有亲人,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却远在天边,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知道你爸怎么度过的?他床边上放一箱酒,天天看着蚊帐上的蜘蛛网里的蚊子如何被蜘蛛捕获,听着老鼠在黑色衣柜里啃抽屉的“唦唦”声,萧瑟的北风声,凄惨的雨声,还有猫头鹰在你家后面的坟地里哭泣。时不时自己灌醉自己,用酒精麻醉脑海泛起的忧愁。
三年前,你爸去工地搬砖,被脚手架压了,还算捡了半条命,可是腿断了,锯了,没了,你爸就不能上班了,休养了一年多。然后他上街乞讨,从早到晚都讨不到钱,因为他不得要领——乞丐花样百出,有的人手脚好好的却弄成没手没脚的样子,很逼真啊,谁能看得出破绽呢。有的人把父母亲的黑白相片都搬出来了,有的人把自家或别家的小婴儿弄过来躺在雨雪天气里,“哇哇哇”哭——你父亲把当天的钱都倒给小孩了,因为他实在不忍心跟婴儿抢饭吃——这个行业比得不是可怜而是残忍……
后面他欠高利贷的钱,就去黑市卖血啊,真的血,红的发紫。每次得抽500毫升,第二次你爸变聪明了,在抽血之前先喝了好几碗盐水,然后到处转悠,说是能稀释血液——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但是你父亲说,真管用,至少抽血后人不晕,眼睛不慌,回家不晃……可是,最后一次抽血,针管不结,你爸得了艾滋病……
最近,高利贷上你家要债可频繁了,态度和蔼的像要再次借给你爸钱似的,一言不发走了,也没喷油漆什么,后来我听到有人呼喊“救火”时赶到你家,没有上次那么幸运只烧了半个厨房,这次你家烧得精光,一片火海,谁敢靠近,任凭火自己熄灭……高利贷真狠啊,直接泼汽油……
我估计你东太平洋理工大学毕业证书也拿了,你爸的坟头也算冒青烟了,他骨头就埋在你妈的边上,黄泉路上他并不寂寞,因为你妈把他接走了,他们在地底下团圆了,你该高兴才对……如果你回来了,记得给你爸带一缸高粱酒,15块钱一缸的,还有撒了芝麻的烤鸭……
潭天荒
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