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暗潮再起(上)
元月十五,城东南惊天一案,新一年的政务便这般开始了。
户部原尚书楼之敬本因兰园的案子被革职查办,此次涉案的正是这位大人。代理继任的沈追大人已收集了十足的证据,擎等着开朝呈报陛下,原本尚忧心,陛下与朝中同僚只当他是为打压前任,故意夸大其词。如今倒再没有了这份顾虑,反而是百余死者,数百伤者更让他挂心。
当时火势滔天,又是陋巷老街,鳏寡孤独者众多,自救尚不可够,更无论救人救火。还有些无父无母的半大小子们从小长在街上,平素三五成团,手脚并不干净,一片哀鸿中唯有他们不怕,哄抢财物顺手牵羊不一而论。一向和暖的金陵,那日竟朔风不止,大火顺着风势,乌泱泱烧了两条街,有腿脚不便的长者,活生生死在烈火中了。
幸而靖王殿下派了府兵前来,同巡防营一道灭了大火,后又有他麾下的军士来维持治安,给那些没了屋檐的穷苦百姓借了些帐篷,方稳住了局势。临窗待嫁的苏先生请了几位大夫给伤者医病,还搭了粥铺施粥,与靖王殿下一道,成了夫唱妇随的美谈。
然兵部不知轻重缓急,借帐篷之事向靖王发难,靖王实心,当下便认了挪用军需之罪,倒是几位言官看不过去,御前为他仗义执言,斥责兵部虎狼之心。陛下当众免了靖王的责罚,还赏了金银裸子与他,更赐了前代的画作给梅长苏。这二人一时受宠,更衬得被幽闭府中的太子境况凄惨,一夕之间荣光不再。
罢朝之后,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靖王炙手可热,诸多大臣争相称赞,然十六原是众皇子朝拜皇后的日子,靖王急匆匆与众人回礼,告罪需依例到正阳宫请安。靖王虽是有些许心智不开冥顽不化,礼数却极好,这样的日子误了时辰,竟是头一回。他步入殿内,见太子并众皇子已然礼罢离去,唯誉王尚侍在左右。
靖王行了全礼道,“儿臣来迟了,请母后息怒。”言后坐于匾下道,“无妨,方才景桓跟本宫说了,景琰快起来罢。”靖王再拜不敢起身,俯首道,“母后大病初愈,儿臣竟错过了朝见,还请母后责罚。”皇后起身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心实,左不过是磕个头,差个一时三刻又有什么妨碍,在朝政上帮衬你父皇才是正经。来,扶母后去内殿,外面常有人走动不比里头暖和,咱们母子三人要好好说说话。”
靖王方起身,与誉王各立一侧,扶皇后入了内室。窗边一桌二塌,皇后坐在北边的榻上,二位皇子自然不敢造次,跪于塌下。皇后叫他二人上塌与己同坐,二人十分推让,末了只得叫了其红来,给二人上了软垫方才算完。
二人问了皇后的病,其红一一答了,誉王嘱咐他们留心伺候着,不经意间问道,“上次我来,试药的那位姑娘很是尽心,只是带了面纱不得见。”其红答道,“那是点翠姑娘,娘娘也觉得甚好,升了品级,如今在太皇太后宫里伺候呢。”皇后道,“皇祖母近来越发离不开人,有个得力的人在侧,我也放心些。”却拿眼睛看着誉王。
誉王道,“有道是百善孝为先,母后纯孝,儿臣不及万中之一。”靖王忙附和。皇后却道,“这都是些皮毛罢了,本宫不才,不能在朝政上对你父皇有所助益,只能孝顺长辈,教养儿女,省你父皇再费心思。”语毕又叹了口气道,“便是这些小事,也做的不好,便说景宣弄得那个私炮房啊,死了不少的人,大正月的,皇祖母还病着呢。”
两位皇子闻此言,皆静默不语,誉王瞧了一眼七弟,见他面色无一丝松动,暗道这呆子定是不会接这话了,只得小心道,“母后,太子殿下的事由来已久,是他不修德政狭隘贪利所致,便是要怪,也绝非您的责任,实在是昭仁宫的过错。”
皇后丹凤眼尾轻抬道,“也是成家立业的亲王了,你这孩子怎能如此糊涂。自古夫妻同心,余下不过是充充门面养着玩的,怎么能指望,也就是蓝瑾性子柔,不来闹你。”复对靖王道,“早前给苏先生准备了些小物件,前日我病着不能管,怎么不见谢恩的帖子递上来,难不成竟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靖王虽得了皇后的赏,却未转到梅长苏手上,皇后是天下之主母,更是他二人的母后,若得赏而不谢恩,可是大大的不敬。靖王自然不愿让梅长苏平白吃这一亏,可照实说便是自己大不敬,顷刻间竟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誉王如何想不到这一层,开口打趣道,“方母后夸蓝瑾好教养,岂不知苏先生才是真的好涵养,母后赏的东西不曾过眼,还要担着目无尊长的罪名,七弟真是好福气。”
皇后听了这话,顿时沉下脸面道,“景琰,你好大的胆子!”言氏平日里虽不苟言笑,倒也不苛责晚辈,尤其是堂下这二位,一位视若亲子,一位一年到头不得见面,竟是和颜悦色给的更多些。此刻骤然变色,惊得靖王忙跪下俯身不敢起,誉王也立收起容辞,陪着跪下了。
皇后起身道,“我且问你,君王与社稷孰重?”靖王答道,“民为重,社稷次之。”皇后略点头道,“还不算太糊涂。再问你,你是何人,梅长苏又是何人?”靖王道,“儿臣是大梁皇子,苏先生是江湖名仕。”皇后又道,“你以为,你父皇为何让你娶了此人,本宫与你姑母都在其中帮衬?”“这…儿臣不知。”
“景桓,你来告诉他,去年洞庭水患,江左是什么样的景象,江右又是如何。”誉王拱手道,“去年汛期雨水丰沛,洞庭水涨,江右冲毁了良田千顷,倒塌民房百余间,数十人被洪水冲走,父皇派了特使,统领当地驻军才止住了水患。而江左,灌溉分流的水渠和塘子都成了屯水用的,决堤处寥寥,加之乡绅组织自救,竟比雨势更小的江右损失更小。”
“他捐些钱粮倒不算什么,打井修河道是百年大计,一个江湖帮主,竟有这样的实力,如何让人不心惊,不起疑。”皇后声调虽不高,却阴冷的很,“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成事,背后必有高人。与他结亲,便是笼络下他身后的势力,以后成了皇亲国戚,便可为我大梁所用。”
靖王似是不明就里,只口中诺诺称是。皇后挥了挥手道,“自古结亲,讲的是门当户对,若拢不住妻室,何谈治国平天下。你二人齿序在后,原本不需挂心的,只是景宣,这次让人伤心,本宫不得不提点着。且平身罢。”
忽听门外通传,暖阁里陛下差高公公送银钱来,说是请皇后赏了诊病的两位太医。其红姑娘谢恩收了,复入内殿来禀,“启禀娘娘,陛下欲赏王、李两位太医,送来的银子虽看起来一般大小,却不是一样的分量,怕是…”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两位太医资历相当,御赐之物自不肯相让,怕是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皇后尚未开口,靖王抢白道,“这样的小事也来烦母后,换了一般沉的便是了。”誉王道,“七弟,虽说等量的银钱都买一样东西,毕竟是父皇赏的,只怕下面的人不敢妄动也是有的。”皇后只用指甲拨拉了几下,又放在掌心里颠了颠,笑道,“想必是高公公这几日精神不济,下面的人越发胆大,竟敢在陛下跟前用这样的把戏。”对其红道,“准的必是十两,另一个似是差了二两多些,去补上块碎的,量平了给太医院送去罢。”
二人起身落座,复饮了茶,皇后道,“今日之事原不是什么大事,切莫惊动陛下。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誉王忙道,“儿臣等晓得。”言后只叹道,“你父皇虽说平日里是严父,可是出了事,心里还是有你们的,譬如景宣这件事,若是依着言官的意思,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父母儿女,本就是荣辱与共的,你们的过失,不只是一人的过失,这个道理可明白。”语毕以目示誉王。
誉王忽漏出欣喜之色,道“儿臣明白。”靖王虽也答了,却不知王兄喜在何处。母子三人又说了好一阵子话,末了言后连连嘱咐,命景琰把东西送到苏先生府上,他少不得应下。
靖王回府,立叫来府中长史,屏退左右谓之曰,“今日入宫,皇后为了那些东西好一通斥责,你可查出其中有何深意?”李郎中道,“东西名目繁多,又颇有些金贵怕碎的,还有些稀罕物,下官不才,实在是毫无头绪。”“那也罢了,装仔细了,我晚间去他府上一叙。”
长史领命欲去,只听靖王道,“今日皇后说句孔夫子的话,誉王兄似是听进了,本王却不甚明白。”把皇后添银子的事说了。长史回道,“话的表意,是提点二位殿下为陛下掩饰瑕疵,您觉得有何不妥吗?”
靖王对滑族,玲珑公主,誉王等等一干内在关窍一无所知,不过隐隐有些异样感觉,仿佛两军对垒时觉察到敌方异动,只可意会不足为外人道,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