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至死其实有两层意思,一种人可以娱乐到死,另一种人却被娱乐玩死。
露宝就有种被娱乐界玩死的感觉,这种垂死的感觉让她每天都充斥着暴力的想象。我们问她什么叫娱乐界,这词于我们而言十分高大上。露宝说,但凡是给公众看东西的,都是娱乐界。
露宝曾经做过一份大报的实习记者,我们都有些羡慕,联想到的都是好莱坞电影或香港TVB中的女记者形象。但露宝不堪回首。
所谓实习,就是临时工。这在大报里很常见,每个正式记者身后都会跟着一群小实习。露宝告诉我们,她当年同时实习的摄影记者,前段时间偶遇,依然是小实习,五年多了。
至少你可以在报纸上留下名字。小磊子同学对于出名仍然抱有幻想。
名字有啊,除了一些豆腐干的报道,还有一次占了半个版面。露宝给我们看她的珍藏品。
我们凑着头在半个版面中找了很久,小磊子眼尖,发现在报道中出现了露女士字样。这是被采访来着?
其实我就坐在办公室,隔壁记者急着要交稿,却懒得去跑,所以就直接采访我了。露宝说,那天的新闻是清明节高速拥堵。
你在办公室怎么去高速?小磊子挺纯洁,其实我们其他人都不奇怪,坐在办公室里其实可以去任何地方,眼睛一闭就可以想象嘛,就这么点破事儿。
正式记者很少出门,他们只要打开邮箱,就有满满的新邮件,都是对口联系单位的统发稿。
那些所谓实习,就是劳动力。政治任务的新闻,总是又远又没油水,所以这种任务就是实习生的活儿。露宝告诉我们,她曾经被一个电话提溜到郊外某新农村社区采访集体婚礼,最后提着一袋大米回报社上交。
我们敏锐地捕捉到了油水和上交这两个关键词。露宝继续告诉我们,这是正式记者才可能有的车马费,她第一次遇见信封时,琢磨了很久咨询了很多人,终于确定这是给正式记者的正当劳务。
对于信封的认识,露宝无疑比我们更深刻,无论是收信封还是送信封。
每年年底,科长总是会带着露宝四处拜访,露宝在衣服口袋中插满了信封,由于内涵价值不同,露宝必须记清楚每个记者所对应的口袋。
露宝,你说那个信封我给他了吗。有一次,科长和露宝从报社出来时,突然发问。
给了……吧。露宝不敢肯定,因为科长西装的两侧里袋上也插满了信封。交接的过程中,露宝的确看到科长掏出信封的动作。
科长将剩余的信封数了两遍,黑着脸告诉露宝,信封忘记给了。
小磊子曾疑惑地问过露宝,如何才能送出东西后,又奇妙地收回口袋呢。
露宝当场演示了这个过程。我们观摩后一致认为,露宝当时肯定看清了科长的失误动作。但露宝坚决否认,她始终认为科长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所处的角色。成功人士总是在送与收之间变换立场。
露宝说,绝对有医生不肯收红包,但必定没有记者不肯收信封。因为这是不违反职业道德的潜行规,当然,送与收的过程依然需要一定隐秘性。经常会在那些历史小说中读到,某个领路的老太监“不带烟火气”地收下了猪脚的孝敬,露宝表示这是狗血的不负责任的细节描写。但的确有各式各样收孝敬的表现,露宝分了类,一般与媒体地位相一致。
拿了孝敬,诚恳地说声谢谢的,是小报记者,年轻点的会脸红,年老点的会不停道谢——这些记者,露宝喜欢和他们相处,不矫情,也不虚伪。
拿了孝敬,却仿佛没有拿,聊天过程不带停顿的,那是大媒体的作派,信封的内涵凭手感便能了然,那种当场找厕所迫不及待点钞的,在娱乐圈(露宝坚持该称呼)里不存在。当然还有个别奇葩人物,特猥琐,交接信封的时候非得找个阴暗角落。
露宝喜欢干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货两清……但在媒体中,新老思想也的确在冲突。老派记者仍然有矜持,车马费可以有,写“大腿稿”卖版面的行为不能有,平日认的是交情,登稿子看重的是新闻点。新记者却也和露宝一样干脆,卖版面的时候绝不立牌坊,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欢迎还价……
有时为了完成媒体宣传指标,现买现卖总是比谈交情靠谱。谈钱虽然有些伤感情,可谈感情的话,就扯淡了。
宣传指标本来也是一个扯淡的东西。露宝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媒体宣传报道数量指标”一词被换成了“社会美誉度”,而且,年度同比居然是以百分之三十的速率增长的。
我们数学都不好,算不清在这种增长速率下,多少年后全国报纸的全部版面将会只报道医院。露宝说不用担心,每年只会同比去年的,今年的数量到了明年就成为去年了,作为去年的数量必定是在今年的数量基础上少百分之三十的……
于是我们又开始推算,多少年前,医院在媒体上的报道是零。轩子说,这是某个哲学悖论,叫什么绳子可以永远细分之类的。
露宝说,对于娱乐圈来说,数字游戏与文字游戏从来不是问题,最难的是照片。在无图无真相的年代,照片是最难粉饰的。
露宝曾经要同时兼顾写稿与拍照,而后期将照片PS处理的时间要远大于前两者。有一新人接手了露宝拍照的活儿,但一个月试用期没满就被辞退了。露宝捂嘴窃笑,那照片里领导的秃顶居然没涂黑!那照片里领导翻着白眼居然没换眼睛!那照片里领导撅着嘴巴居然没换嘴!那照片里两个领导居然背靠背!那照片里两个领导的脑袋面积居然不是一样大!
脑袋面积?小磊子问。
意思就是,在一个平面介质上,如果出现两个同等级别领导,他们的脑袋面积必须相等,这是第一定律。露宝说。
我们翻出上一期的医院内刊,小磊子找了把厘米尺量了,果然误差不到两毫米。
领导脑袋比山还大。小磊子又量了一张山水照,叫道。
你发现了第二定律。露宝说。
那第三定律呢?小磊子好奇。
绝不背黑锅。露宝说。薛宝开始哭。
我们咒骂了一整个晚上,为露宝送行,送她离开娱乐圈。
起因是某个大报社的社会工作部,娱乐圈中的专业敲诈团伙。作案手法是借用群众举报,以负面报道为筹码,勒索纳税企事业大户。
科长怀揣着满满的孝敬去了,得到了一个不公开医院名称的承诺。
于是第二天,报纸上刊登了某某区位于某某路与某某路交叉口的一家医院……
报道中的确没有出现医院的名字,但地理位置已经详尽到只差一个门牌号了。
科长被玩了一把,所以露宝被解聘了。
我们都想不明白,这黑锅是怎么转稼的,但这不妨碍我们尽情的咒骂。
知道什么是娱乐吗,就是站在食物链的顶层,俯瞰蚂蚁搬家。而我们却错把仰望当成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