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小而朴素的意念里，生产队散落的房屋构成的不成体统的院落，就象一座古旧的城堡，引我向往，令我亲近。
我花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清晨的时光，特意绕寨环塘走到生产队里时，早看到饲养室门前的当院阔地上耸起了小山一样的大土堆了。其峰之高，可高过烟炕房的屋顶，有喂牛屋顶的两倍高了。平原的人儿，如我这般从未有过初出茅庐的经历，望土峰如此巍峨，自然仰视赞叹又心喜了。
我的父亲正和饲养员们在峰下装土，并抬着大荆筐土往饲养室里倒，撒土垫牛圈铺，给牛们站立坐卧的地方创造一个干糙舒适的生存环境，以防牛儿患病，永褒牛体健康，好为集体和国家多做贡献。
我还没到他们跟前，白胡子老陈赢爷就笑迷的与我答讪，哟！那不是张组长的二公子么！怎不上学堂？跑这儿下力人的地方干么呀？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扭捏着打补丁的褪色长裤的衣袋口说，我…我来想看看我爹和你们每天是怎么干着喂牛的活的。
喫！这孩子。这都是些儿没出息的下力人才干的活，有啥好看的？俗话说，庄稼活没啥学，人家咋着咱咋着…这不，装土入筐，肩上杠子一放，用力抬了，一翻筐，把土倒了…就这，再装。就这么简单。
我眼羡他说得轻巧，就说怎喂牛的？
白胡子赢爷说，哈！这也用问？喂牛可是大把式头们的主要功课，就象你小子在学堂里读写作业，是最本份的事了。我先给你说说，可千万别学会了，告诉你学这一行是没出息的。
我没置可否。
白胡子赢爷扯了我的小手，就拉我到了一座铡刀前，他伸手提捉铡把，起落了几下，弄得铡刀咵哒咵哒响。他说喂牛得先铡草，主要铡干麦秸杆，也铡青玉米棵，豆角藤与红薯秧一类牛爱吃的东西。这铡刀可锋利了，不会用的人不可胡摸，可利害着哩！
我倒退一步，暗吸了口凉气。深感盘踞在山西大山的军阀阎锡山的部下们真真的太可恨了，怎么就用这么锋利的铡刀把文水县小小的女英雄刘胡兰同志给活生生地铡死了呀！我不想再看见铡刀这种凶器了，就背过了脸儿。
喂牛室迎着门的后墙地上，是一个小小的草圈，由泥巴小墙围成，有两个大床那么大，专盛放铡好的麦秸与草。草圈里己积放了满满的一圈草了。
赢爷弯腰掬一把草放入大竹筛，两手端筛子忽忽筛了几下，筛眼里流下几粒稗麦和几个土砾沙子，放筛在地上，粗糙的大手对着筛里的草节用劲搓揉，捡有硬节梗的扔出筛外，又抖抖筛，怂几怂，低眉看看筛下再无杂质流出，就端筛走向喂牛槽。
牛槽里侧的公牛母牛都瞪着慈善的眼，伸脖儿向他蒙蒙叫了。
赢爷笑说，牛是最有灵性的家畜，知恩图报，我用心喂他，他就叫着感谢我了。嘿嘿！其实牛给人创造的太多，受人多照应也是值得的！牛勤劳，外表又强大，实事也是很不担里病的…这村民们都知道，全队人都指望牛吃饭过活，这你爹比谁喂牛都更经心哩！
我爹抬了土后，正好走过来，听老陈头儿夸他，他便说去去去，提了槽头大水缸中的大马勺泼泼三下，均均匀匀的把料水洒向牛糟里的干草上，顺手握了拌草棍儿在长方形的牛槽里抄底搅了几搅，一犋牛就争先恐后地低头嚼起草来。另一犋牛望见了，也低叫了一两声。我爹连与我答言的空儿也没有，又忙着端草筛去喂别的牛了。
白胡子赢爷对我无声地笑笑。末了，拉我走出饲养室。迎面走过耒老洪叔。老洪叔黑黑的脸庞，中等个儿，爱抽旱烟，远在五尺外就能闻到他身上烟薰的呛鼻味儿。
可洪叔是队里少有的会打算盘能速算的人才。春初家家出粪坑，户户丈量粪肥方数时，队长常邀他派上用场。队里麦罢或秋收到年底决算分粮分红时，更是他人前人后大显身手的时刻。据社员讲，他的账目算得最精最准，可细微到分毫不差，群众最信得过他，我暗佩他是不是前朝数学家祖冲之的孙子转世脱生凡间的。
洪叔只是脾气倔，为人又耿直，队长不敢重用他。用着他时也叫他一声叔，不用他时就不怎理他，或把他忘到九宵云外去了。平时，虎落平阳，洪叔反受目不识丁大字不认一个老实巴脚的我爹的节制，实屈才了他。
老洪叔差点儿与我撞怀时，嘴巴上还噙着自卷的一头拧旱烟，吐纳着祥云，一个急刹步，我的头顶险些蹭住他的烟头，好在他趑得快，没烧灼到我，不然会受疼留疤的。
老洪叔半惊半喜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跑这些地方干啥呀？听你郦老师不断提到你，说你小子天生写得一手好文章哩！
我的小脸儿一下子变得热辣辣的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老洪叔又说，听妳爹说，妳小子还暗地里摆弄刻章印字的活呢？你算有仙点儿了妳！
我唔唔地含混其辞，我弄着玩的，泥巴竹片儿…想学点雕虫小技！
怪不道你郦老师不教学这么多天了，还口口声声念叨你…！
…郦老师在哪儿！
老洪叔嘟嘟嘴，示意我看向当院放着一架托车的地方，吐了一口浓烟后，悠悠地说，她呀！只要天不下雨雪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她准早上抱了襁褓中的婴儿到那托车上坐了，看我们干活，与我们唠嗑呢！
我心想，城里来的人，尤其还是个年轻女的，还能和最草根儿的民众打成一片，真难能可贵。不禁脱口置疑，竟还有这事儿？
老洪叔仄脸望望东边天空，太阳快升上来了。他嘿嘿笑了一下，说可不么！你小子稍停一下，妳那郦老师很快就要来了！
<待续>
十月3O午后于苏州玉出昆冈清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