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我的时候二十三岁。
在我叛逆期她被我气哭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委屈道：二十三岁就当了妈妈，你看现在女孩子的二十三岁，是最自由快活的时候。
她大概一直有这种遗憾，过早嫁为人妇，懵懵懂懂做了母亲。还没玩够，还未青春。初为人妇，洗手作羹汤，生疏无措，娘家家底殷实，父母宠爱。至于眼前的婆婆，讲着不熟悉的语言，常常板着脸。
发现我的存在，让她更加不安。她身体一日日臃肿沉重，婆婆笑则多了起来，每天忙着给她炖鸡汤。她一想到这个就吐舌头，比着手指：“这么厚的一层油诶！她一定要我喝下去的！”
我很是活泼的，在她肚里舞蹈，她抚着日趋圆润的腹，感觉到我在踢她。想安抚我又好像与陌生人搭讪，甚至不知姓甚名谁。脱口而出：囡囡。
她发现我平静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这吴语中的女孩儿小名。她却惊喜又敬畏，自觉是生命的灵性。
大概因为她下意识的呼唤，我以女孩的身份出现。她是坚韧的女人，怀孕时脚肿得像馒头，还会踩着缝纫机工作。第二年冷冷的初春，她腰酸痛地快要断掉，还是硬撑着自然产生下了我。
我一生下来就与她对立。我属虎，她属龙；我孤僻沉默，倔强野蛮；她脾气火爆，骄纵泼辣。她会打我，手边有什么东西拎起就打。我不挣扎，眼睛里是小兽的尖锐蛮狠。之后就跑去跟爸爸告状，故意夸大疼痛，让他们争吵。她无法坦然接受我的出生让她的中心位置动摇。现今还会酸酸地说爸爸最爱的是女儿。
直到我六岁那年，她突然对爸爸说：“六岁就是记事了吧？她长大以后，六岁的事情回忆起来应该是还清楚的。”
爸爸奇怪她为什么说这个，她却像下了个大决心：“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打她了。”
之后她真的再也没打过。
上小学，她对成绩要求极为苛刻。而我又怯懦又不甘地发泄我的不满。逃补习班，在她布置的习题上乱写一通，用笔尖戳破，在日记里咒骂。她不再打我，却常常没有好脸色对我。那时的她在我心里是古板、苛刻、不懂教育方法的中国家长的代表。
因为期末考试没拿前几名，她拒绝出席我的家长会，让我在一群人的指指点点下独自出现，自己拿回成绩单。我不愿表现沮丧或者难受，绞尽脑汁编了借口，笑嘻嘻和人开着玩笑。走回到楼道里坐下，抱着书包忍不住开始哭。从那以后，她在我心中形象愈发黑暗。
后来的我在青春叛逆期与她争吵不断，流着泪咬牙切齿细数她的罪过，简单粗暴的“虎妈”教育，只知道死死抓着成绩，再是报一大堆可有可无的补习班。
她突然没了声音，眼泪簌簌下来了，半晌，哑着嗓子道：“囡囡，是妈妈不对。可是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我不如别的家长，可我不想你不如别的孩子。”
初高中，她像爆竹熄了火。活力四射变成了静默，而且火眼金睛变了近视。以前我玩手机的动静，看小说的翻页，她全都了如指掌。那次她开门进来，我迅速把手机压在书下，心内惴惴，她却温柔对我说：不要老是在房间里学习，出来和我们看看电视。
我应了。心里却从未有过的难受。我骗她了。她没有发现。她不再有以前机敏地甚至有些尖锐的神色，现在的她眉眼之间都是没有棱角的温柔，有些迟钝，有些白发。
她是不是老了？
攥着手机，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中考失利，去了一个不理想的高中。学习氛围很差。
我怕极了，害怕一直差劲下去，她管不了我了，我只能发了疯般努力读书。为了不让自己受恶劣风气的影响，我独来独往，几乎不与旁人交流。这时我意识到，一直以来她的高要求潜移默化了我让我无法忍受自己不优秀。
可是有各种毁三观的人或事出现影响我，嘈杂恶劣的环境常常让我厌恶又害怕。害怕自己中考失利后，高考也被拖下水。心态无法调整，每日惶恐不安，患得患失。像一颗定时炸弹，坚硬地忍耐之后就是激烈的爆发，数次下来，大大影响了我的学习效率。
她大概是这段时间学会了心理疏导。与我聊天，假期带我看电影，去猫咪咖啡厅。一次又一次地向心理咨询师咨询，请求老师多关注我。她怕开车，却每周花好几个小时驱车来学校看我。她不会做饭，却变着花样做菜给我吃。
就靠着我与她一个个这么艰深的脚印，我走到了高三。
高考前一周，我坐在车里吃她送的饭，说:妈妈，等我考完试，带你追剧。我已经攒了好几部剧要放到高考后看。
她帮我拿着水果，开心地点头说，好啊。
高考那几天我一直坚持着最乐观的心态和充足精力，连自己中暑都没察觉。高考过后，整个人松懈下来，就迎来一场缠绵了我将近半个月的病。没食欲，头晕，不能走路，整个人虚脱的感觉。她说：囡囡，妈妈现在知道你之前有多辛苦。
妈妈，我也知道你有多辛苦。
高考成绩即将出来的时候，我又怕又急，脱口而出说:妈妈，不管考的好不好，你都一定要爱我。
她立刻回答:会的会的。不管怎样，都会更加爱你的。
成绩出来，我被上海的一所211大学录取。
她开心极了，又总忍不住愁，觉得上海离杭州还是不够近。
九月，她和爸爸开车从杭州送我到上海读大学。我觉得爸爸工作忙，和她商量说不用爸爸专门送我报道。她下意识反驳：“不行的，他宝贝女儿成为大学生的时刻，他才不肯漏掉呢。”
随后她又面有得意，“而且，我一个人送你去，你爸爸也不放心的。”
念大学一个月，十一放假，九月三十日的高铁，回到家刚好赶上吃晚饭。
她微信上问:晚上想吃什么？
我知道她在问出这句话时，有多开心。她盼了一个月。
而现在，我坐在客厅码字，听到她在厨房哼着歌切菜。现在她已经很会做饭了。
家里猫咪进去厨房，她看见了，“不可以进来的哦，去找姐姐玩。”
我亲爱的妈咪还是像小女孩一样可爱
谢谢你，对不起，这个被我逼着长大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