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噩梦的余波触及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将悲愤的情绪烙印在脑海,像海啸后的残骸,触目惊心。
在一片温暖柔软草地上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陆婷被暖香吸引着感到眼前渐渐模糊,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带着舒服的体温。
生活习惯良好的简勋睡觉时并不像其他打呼噜的男生,安静的样子和猫差不多。这份安宁曾让陆婷流连忘返,乐享其中。她以为这样的男人值得她依赖,尤其在累了困的动都不想动的时候,抱着他安安静静地入梦。
也不过是,她以为罢了。
张开眼后的陆婷眼神凝滞了,白T恤,一头长发,下巴抵在她额头上睡的正熟的,竟然是冯薪朵。
一定是噩梦还没醒。
她抽出手掐了自己脸蛋一下,疼的直咧嘴。看来不是做梦,把她抱在怀里的人真的是喜欢裸睡的暴露狂,冯薪朵。
陆婷挣扎着推开睡成死猪一样的冯薪朵,这家伙居然胆大包天敢占她便宜,就知道跟她睡一张床没好事。她坐起来咬牙切齿地瞪着冯薪朵,竟然没被弄醒,真是没心没肺,吃完就睡。
攥起拳头在空气中猛挥几下后,才稍微解解气。
陆婷下床去洗手间洗漱,刷牙时不由回想起梦里的内容。
她和简勋在教堂进行结婚仪式,突然冯薪朵出现了,大眼睛瞪着她,二话不说把她的头纱摘掉了,还抢过简勋准备的钻戒给扔到人群中,婚礼现场一团乱,气的又哭又骂,伸手去打还被简勋拦住拉偏架。她把捧花扔的漫天飞,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冯薪朵的脸在四散的花瓣中若隐若现,花蕊在她眼中绽放,和繁华宇宙中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
被凉水冲刷过的脸部泛着红血丝,像被寒冷的冬天扇过,但总好过泪痕斑斑。
打开化妆包,陆婷开始为镜子里仍然悲愤交加的自己粉饰太平,女人太容易掩饰,涂几层精贵的化妆品拿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或妖媚或高冷,随机应变。
换好衣服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床上抱着被子缩成一团的冯薪朵,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这个人一脸得意冷笑的样子。那个表情恐怕这辈子她都忘不掉,令人心生寒意,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一个伤人者为何可以睡的如此心安理得,可她却被噩梦缠身,惶惶不安。
真是不讲理。
冯薪朵从小就怕生,但并不恐惧陌生的环境,因为她会给自己编故事。
比如陌生的大学是座城堡,打败考试的恶龙就能找到梦想的宝藏。再比如,陌生的城市是迷雾笼罩的森林,小心翼翼的寻找出路,就能帮迷失的公主找到心仪的王子。
久而久之,许多想象就成了梦,梦里的陆婷穿着白纱长裙,带着光芒闪烁的小皇冠。她是公主,却无比愤怒,盯着她什么都不说,而眼神早已将她千刀万剐。
那三个字哽在她的喉咙,说不出口。
不知哪来的警报声,像入冬的乌鸦咿呀乱叫。
冯薪朵闭着眼伸手到处摸,在枕头下面摸到了声源,盲按了静音键。
没过一会儿又响了。
皱着眉眯着眼看了下手机,眼睛瞬间放大,来电显示,陆婷。
“冯薪朵,你竟然敢挂我电话!”
电话一接起,仿佛人就在耳边,连嗓子眼里的怒气都钻过来了。
“陆总对不起,我,我刚才以为是闹钟…”
“都几点了,你手机有时差是吧,马上给我起来!小孔给你发了封邮件,今天下班之前把所有实体店的数据收集完来公司汇报。”
陆婷嘴皮子飞快的挂掉了电话,冯薪朵看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抬头看了下身处的环境,氤氲的光线下,酒店的房间里凌乱的床单,被子…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那坨皱巴巴的纸团,放心的松了口气,赶紧去洗漱。
从酒店出来,打开小孔发来的邮件,看着比菜单还长的列表,冯薪朵闭上眼睛默念了一阵三字经,咒语一般压制住了内心多有的愤怨。再睁开眼就已经心平气和,世事无难事了。
冯薪朵对苟城一无所知,一个下午的时间要跑遍这座陌生的城市,还要收集数据。陆婷的用意她很清楚,但是细想起来,和她熬夜核对材料那次的比,难度是相似的。不同的是,那次陆婷回来帮了她,两人还挤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相拥取暖。而这次只有她自己,昨晚抱住她的时候,冯薪朵甚至想到了第二天醒来怎么解释,然而陆婷并不需要。
走的时候也不叫醒她。
早早打车来到分部的陆总,看着那条红到辣眼睛的横幅印着自己大名,早饭差点没呕出来。
走进里面,只见盛装打扮的孔肖吟神清气爽的,带着睡眼惺忪的员工分列两队,来为她夹道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声调不一的合声中,还夹杂着各种乡音。
自小学毕业后陆婷就再也不参加这种傻瓜似的迎宾队伍了,没想到参加工作这么久,还有机会重回童年阴影。并且总觉得在这种呼声下,不抬下手说句“同志们辛苦了”,感觉总少了点什么。
“陆总,这是您的办公室,我起个大早来收拾的,您看满意吗,还缺什么我差人去买。”小孔殷勤的为她拉开转椅,黑色的皮质透着油光,桌面的键盘缝里都擦的一尘不染。
陆婷不禁点点头,对孔肖吟的办事能力有了新的认识。
“辛苦你了小孔,”坐下后,陆婷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一扇门,“那个门是通哪的?”
小孔马上过去拉开门解释,“这个打通门,隔壁是小冯的办公室,方便您和她沟通。”
“小冯?”陆婷嘴角斜了下,“冯薪朵只是个助理,她不需要办公室。你搬过来,我有很多事要问你。”
小孔一听美滋滋的回到陆婷身边,“陆总,您问。”
“刚才进来怎么没看见前台?”
“小张明天结婚,今天请假准备婚礼去了。”
“哦,把你们的HR叫来。”
“那个,李姐预产期到了,正在医院待产。”
看陆婷的脸色愈发暗淡,小孔偷偷握住了自己背在后面的手。
“那财务呢?他也有事吗?”
小孔咽了下口水,“母亲病重,在家护理…还得一个礼拜才能回来。”
陆婷后背一沉,像块沉底的石头陷入油光锃亮的椅背。比一无所有更让人难受的是形同虚设。
深呼吸后,陆婷开始调整计划,先让孔肖吟把近五年的账本拿来,再把近五年竞争对手的发展情势整理成报告,接着收集目前所有实体店面的经营数据,也就是冯薪朵在做的部分。
“陆总,该吃午饭了,您想吃点什么?”
堆成山的文件中冒出一个小脑袋,把短发扎起来的陆婷像个写不完作业的小学生,皱眉不展,应付了一句,“随便。”
“我点了宫保鸡丁。”
“哦,少放葱,不加辣。”
小孔顺势又报了几个菜名,不是少放油,就是不放姜,素菜火不能大,肉菜少放盐。虽然很琐碎,但小孔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陆婷不是第一个来挽救苟城分部的高管了,之前的那些人要么是明哲保身,要么混到期限拔腿走人,到这的第一件事都是看帐,看完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孔肖吟在这工作了五年,从小销售做到销售主管,不是没有人来挖过她,但如果她也走了,这个分部就真的等死了,就像搭到一半的积木说推就推了,谁不心疼。
“推掉重来。”
陆婷刚吃完饭擦擦嘴宣布了这一决定,虽然冯薪朵的基础数据还没反馈回来,但依现有的材料足以让她下定决心把分部过去的一切全部推翻。
“陆总,我,”担心的事突然发生,孔肖吟有些无言以对,“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挽救一下。”
“濒临死亡的病人靠插管输氧来维持生命迹象,那不叫挽救,那叫人民币续命。可悲的是,市场规则决定了总部是不会一直拿钱养着入不敷出的分部,可喜的是,分公司并不是人,拆掉重来还有得救。”
陆婷说完淡定的喝着咖啡,坐在旁边的孔肖吟只能把她的话就着菜先咽进肚子里,至于这位陆总要玩什么套路,且行且看吧。
“小孔,你工作几年了,结婚了吗?”
“五年,单身。”
陆婷点点头,单身好,单身事儿少,反正她现在也是单身,有人胆敢在她忙的要死的时候塞狗粮,可就别怪她辣手摧花棒打鸳鸯。
孔肖吟回答完婚姻状况后,看到她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心里有丝庆幸,幸好自己这些年独善其身,想不到单身也有加分的时候。
“陆总您…”孔肖吟正要反问回去,却被打断了。
“咱们几点下班?”
孔肖吟看了下表,“还有十分钟就下班了。”
“哦,看来某人今天是迷路了,”陆婷看了下手机,一个电话都没打来了,不会收拾东西直接跑路了吧,“小孔,马上给冯薪朵打电话,问她在哪?”
还没等孔肖吟答应,办公室外传来咚咚的跑步声,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孔肖吟马上去开门,迎面就是一沓厚厚的A4纸。
“陆,陆婷,我回来了…”
气喘吁吁的冯薪朵进来差点跪下,陆婷一下站起来,看到孔肖吟扶住她后又马上坐下,看了眼时间,“嗯,还差九分钟下班,算你没延误。材料给我看看,质量要是不高一样算你没完成。”
陆婷接过小孔递来的材料,开始仔细查看,发现冯薪朵前段时间还真没白跟她,该要的东西一样不缺,表格的样式也清晰简洁,省了许多后期整理的工作。
“小冯跑一天了吧,吃饭了吗?”孔肖吟看冯薪朵脸色发白,第一天上班就跑外务,真是让人心疼,“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谢谢。”
小孔出去后,冯薪朵擦擦汗,鬼鬼祟祟的挪到陆婷办公桌旁边。
“陆总,这些材料可以吗?”
“嗯,还行吧,总比没有强。”陆婷挑挑眉,嘴角控制在似笑未笑的弧度,是怕某人骄傲。
冯薪朵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双手合十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说,“陆总,我有个事情想跟您汇报一下,希望您别介意。”
陆婷斜了她一眼,翻到材料后面,确定她要求的数据量足够,想不到有什么能比没完成工作更让她介意的事。
“说吧,什么事?”
冯薪朵清了清嗓子,确保陆婷绝对不会听错,字正腔圆的说,“我今天穿着您的内衣裤出来的。”
“什么?!”陆婷转过头以为自己幻听了,站起来平视冯薪朵无辜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穿了你的内衣裤…”随着陆婷逐渐升温的脸色,冯薪朵的话语声渐渐微弱。
只见陆婷攥在手里的铅笔啪的一声被掰断了,颤抖着举着半根参差不齐的铅笔,指着她大骂,“冯薪朵,你个死变态,神经病!你干嘛穿我的内裤,你有病啊!”
“我不是忘带了嘛。”
“你不会叫客服帮你买啊!”
“我醒来就马上出去工作了,没想到啊。”
“你,你!”陆婷手里的铅笔一点点逼近冯薪朵的眼睛,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了上来,她最恨别人不经过允许动她的东西,冯薪朵不仅动了她男人,现在连内衣裤都不放过。不对,她应该戳瞎她自己,真是眼瞎了离家出走还带这么个变态!
“哎呦我的妈呀,”拿着零食进来的孔肖吟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坏了,扔下东西冲过来抱住陆婷,“陆总别,冲动是魔鬼,小冯再有不对咱也不能动手啊!小冯你干啥了,这么会儿把陆总气成这样?”
冯薪朵站在旁边很无助,没以为是件多大的事,想不到陆婷反应这么大,“我没干啥,就是穿”
“你闭嘴!”
脸涨通红的陆婷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后脑勺发沉,两腿发软。
孔肖吟扶着她马上坐下,看到半根铅笔在她手里攥的死死,好不容易才抠出来,手心都紫了。
这是得多大气啊。
“陆总,您先缓缓,已经下班了,我扶您回去休息吧。”孔肖吟朝冯薪朵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
陆婷看着天花板,也劝自己,人活着命要紧,留的青山在,不怕烧不死。
“小孔,送我回酒店。”
“好。”
孔肖吟出去拿车钥匙,路过负责后勤的小赵时,停下特意嘱咐了几句,“小赵,明天多买几根自动铅笔放到陆总办公室,注意,要金属材质。铅笔这玩意儿,不禁掰啊。”
拿了车钥匙,孔肖吟自己开车送她们回酒店,陆婷眯着眼坐在副驾,冯薪朵悄悄坐上后座,全程装哑巴,刚才铅笔掰段的时候,那股杀气真不是开玩笑的,陆婷知道她和简勋的事时也没这么杀气腾腾。
在车上陆婷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孔肖吟找到合适的房子了,高档公寓,两室一厅,家具家电一应俱全,可领包入住,离公司近且费用公司出。
“哇塞,这么好。”听到这个喜人的消息,憋了一路的冯薪朵忍不住开口了。
陆婷压着火翻了个大白眼,不予理会。
一到酒店,陆婷便抓紧时间收拾行李,看到行李箱里的衣服就想起自己的内衣裤,很后悔走的时候怎么没把箱子锁上。
冯薪朵东西少,早就收拾好坐在床上等她。
陆婷检查完没有遗漏的物品后,发现她坐在那晃着腿,一副喜滋滋的表情,不屑的问她,“你这么开心干嘛,不会以为我和你住一间公寓吧?做梦。”
冯薪朵懵了,还没反应过来,难道她们不住一起吗。
“公司租两套公寓不是很浪费吗?”
“你住的公寓你掏钱,这样就不浪费公司的钱了。”陆婷拖起行李箱往外走,突然顿住。
冯薪朵拉住她的衣角,急切的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委屈的哀求,可惜陆婷梦里看到的不是这种眼神。
“陆总,内衣的事..”
“闭嘴。”陆婷瞄了眼门口正在看手机的孔肖吟,瞪了冯薪朵一眼。
冯薪朵压低声音,向她道歉,“对不起,您别生我气了,我保证再也不乱动您的东西。”
陆婷昂着头,如同森林里占据多年的鹿王,俯视着刚踏进这片森林的雏狗,等待她卑微的乞求。
“我在这人生地不熟,只认识您,可不可以..”
“不可以。”拽回自己的衣角,带上墨镜的陆婷,镜片上反射出冯薪朵从期望到失落的表情。
陆婷没有问她是怎么完成那样艰巨的任务,也没想过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更不关心她如何在这座城市立足,她像高傲的女王睥睨着一切被她鄙夷的人,眼泪不会软化她早被怨恨浇铸的铁石心肠,她说不,石头碾压蚂蚁,没有一丝活的生机。
冯薪朵咬着牙咽下了后面的话,眼眶里噙着的泪硬生生的憋了回去,因为陆婷说。
“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