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半,伊宁市斯大林路六巷一栋旧楼房里。
96岁的闫俊桐准时起床,来到单元楼前的小平房边,从煤堆上拿起大小不一的煤块,用榔头仔细地敲打,直到全部成为核桃大小整体的小块,然后用撮箕铲起放到炉膛。
85岁的吴淑秋是他的老伴,她这时候会拿出送奶工送来的两公斤牛奶,习惯性地放入奶锅,同时将茯茶熬制,然后勾兑成奶茶,再馏上几个馒头花卷,炒个洋芋片或者白菜。
吃完喝完,洗涮收拾,然后老两口在院子里转转,再回到位于一楼的住房内,扫地整理家务。这时,订阅的《老年康乐报》《伊犁晚报》《新疆都市报》等四份报纸就陆续送来了,闫俊桐不戴眼镜,坐在躺椅上开始阅读,有时候还会就关心的某条养生知识或者国内外局势给老伴讲起。
96岁的闫俊桐在看报
大多时候,吴淑秋只是安静地听着,点头致意,或者微笑表示认同。
两位老人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过了几十年,大约十年前,结婚60年的时候,他们还补拍了婚纱照,照片上的老人神采奕奕。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96岁的老人是伊犁烧酒第一人,伊犁很多酒都是他亲手烧制和酿制的第一锅。
“公庆和”的故事
伊犁山秀水美,好地方造就了好酒。“伊力特”、“肖尔布拉克”等地产名酒先后崛起,并在全国市场上占有了一席之地。好酒扬名了伊犁,以致“伊犁酒乡”的名气越来越大,在全国各地一提起伊犁,马上就会让人联想到伊犁美酒。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作为新疆白酒之乡的伊犁,其白酒酿造史并不算太长。
据伊宁市上了年纪的人说,伊犁首个烧酒坊“崔家烧酒坊”是杨柳青人崔松年开的老字号。那还是在清末,崔松年来伊犁时主要经营京货,后来,他看到伊犁没有酒坊,而当地人对白酒的需求量又很大,于是就招募技师,在汉人街建起了崔家烧酒坊。因为他酿酒用的是位于后滩的泉水,酒味醇香,很快就畅销伊宁。当地许多人也都开办起了烧酒坊。
这是一瓶放了三十年的酒,十年前以相同的姿势拍过
后来,这些酒坊逐渐发展成小型酒厂。但这些酒厂设备简陋,每家年产白酒仅4—5吨。解放后,五家这样的酒厂进行了公私合营和管理整顿,成立了五家联营的“公庆和”烧酒坊,使酒的产量和质量都有了很大提高。据说后来的“伊犁河”酒厂就是以这些酒坊为基础发展起来的。
到了1952年,“公庆和”成为当时伊犁规模最大、成立最早的烧酒坊。
至今在伊犁的上年纪的老人中,一提起“公庆和”,依然能够唤起很多人对过去美酒的回忆。
那时候,跟着父亲学了十个月字,刚刚从博乐辗转到惠远,又流离到伊宁市的闫俊桐1952年2月开始进入“公庆和”打工。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烧酒的闫俊桐那时侯可是吃了很多苦,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为的就是能多学点技术。可是烧酒的师傅害怕别人学了他的技术影响自己的发展,对烧酒的一些关键环节总是保密。闫俊桐一方面软磨硬泡,多献殷勤,一方面偷偷地学,通过不懈的努力,他很快就掌握了烧酒的要领。
新疆和平解放后,“公庆和”酒坊被公私合营。由于当时对酒厂实行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公庆和”原来的经营者看到无利可图,就纷纷退出另谋出路。
“公庆和”1955年成了国营企业,这就是后来的伊犁州酒厂的前身。由于闫俊桐具有过硬的烧酒技术,他成为了伊犁州酒厂的技术骨干。
“人事”与“酒事”
闫俊桐是天津人,1921年10月出生,4个多月大的时候,就随着父母流离到博乐落户。
等到闫俊桐长大一些了,先是帮人割水稻补贴家用,后来,1942年,21岁的他又当兵到了乌鲁木齐,两年后,离开部队到惠远打零工,在肥皂厂、榨油厂、糖厂都干过,说是厂,其实就是作坊。
吴淑秋则是天津“杨柳青”赶大营人的后代,出生在霍城水定,6岁时随父母到了伊宁市。
经人介绍,此前未见过面的闫俊桐和吴淑秋1949年5月结婚。
两位长寿老人在看相册
结婚后,两个人每月1.5元在汉人街租住了当时客运站的一间客房,直到1950年,生下了大儿子。
随着家里人口增多,负担也越来越大,闫俊桐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力,继续到处打工,还经人介绍,在巩留的军直合作社分社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售货员,直到进了“公庆和”酒坊。
没想到,这次和“酒”的结缘,让老人一辈子都放不下了。
“公庆和”公私合营后,成了伊犁酒厂,闫俊桐也成了酒厂的工人师傅。
大约是1955年11月,刚刚筹建的农四师农建十团(现农四师72团场)酒厂(“伊力特”的前身)向伊犁酒厂请求支持,希望派一个“懂技术、能吃苦、人品好”的师傅给指导烧酒。时任厂长高继生从四五十个人里,第一个想到了闫俊桐。
于是,闫俊桐告别两个儿子和妻子,只身来到“十团酒厂”,开始琢磨烧酒和酿酒的事情。
结婚六十年时的合影,神采奕奕
闫俊桐说,酿酒最重要的环节是水源。当时,酒厂附近有两个泉眼,离厂区近的泉水喝着发涩,远一些的泉水发甜,于是闫俊桐就选了远的泉眼做生产水源。选择好合适的制酒水源后,闫俊桐带领大家要做的另外的工作是:制作曲模,选料制曲,挖发酵窖池,制作蒸馏锅,用石磨磨原料。当时的制酒工具简陋,工作环境非常艰苦,闫俊桐和工人们全在露天干活。经过两个月的奋战(当时的口号是“大战60天烧出酒”),终于酿造出了“伊力特”第一锅酒。
闫俊桐是个特别善于动脑子的人。酒厂开始出酒后,找300公斤到500公斤存储白酒的容器遇到困难,而铁桶盛酒易生锈,木桶盛酒易渗漏,闫俊桐就带领大家采用土办法解决。他们将当地的蜂蜡与食用清油混融后,涂抹在铁桶内壁解决铁桶盛酒生锈的问题,又用经特殊浸泡过的桑皮纸,多层裱糊在木桶内壁,解决了木桶盛酒易渗漏的问题。
1956年春节前,第一车(马车装运)“伊力特”白酒(约2吨)起运交至伊犁烟酒专卖公司。
闫俊桐这时候才回了一趟家,也带来了酒厂领导的安排“要么将全家接到十团酒厂,厂里负责解决家庭生计问题,要不就继续回伊犁酒厂”。
考虑到家里母亲年纪已大,孩子还小,经过和家人商量,闫俊桐继续回伊犁酒厂上班。
抱着孙子的闫俊桐快乐无比
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不愿意当官的他一辈子最大的职务是“车间主任”,不过劳模、能手之类的荣誉倒是得了一大堆。由于工作突出,闫俊桐被多次派往五粮液酒厂、泸州酒厂、茅台酒厂学习先进的酿酒技术。在四川学习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废寝忘食、处处留心,把人工培养窖泥的技术全部学到了手。从四川满载而归后,他没有辜负伊犁州酒厂领导的信任,在随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闫俊桐和工人们一次次培养着窖泥。失败、反思,反思、失败……终于完全掌握了这项技术,成功酿造出了当时伊犁的第一个“香酒”。
直到1987年退休。
“酒品”和“人品”
退休后,还有许多企业聘请闫俊桐做顾问,请他指导烧酒技术,他也因此参与筹建了伊犁大大小小十几家酒厂。
前些年,随着“伊犁白酒”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小作坊应运而生,有人又开始热心地邀请闫俊桐前去“指导”。
这种素洁的花朵就像老人的一生
一开始,闫俊桐还热心地去指导,后来他发现很多企业都不采纳他的技术意见,只是想借着他的名声去做宣传。闫俊桐说:“不少小企业生产的中低价位的白酒,是酒精加香精,再加入少量的固态白酒简单勾兑而成,口感很差、质量堪忧。这些小酒厂无产品开发和创新意识,绝大部分都陷入了包装比秀、盲目跟风的歧途,傍品牌之风盛行。”
此后,对于那些想靠着他的名气搞促销的人,都被闫俊桐毅然拒绝。他说,自己最看不惯的就是现在一些白酒所做的夸大广告,“做酒”如做人,酒品即人品,古老的酿酒技术绝不能成为别人挂羊头卖狗肉的幌子。
如今,很多年了,闫俊桐和吴淑秋就安静地生活在斯大林路这个普通的楼房里。
吴淑秋说,老伴在酒厂上班的时候,几乎天天喝酒,而且只喝刚烧出来的原酒,有时甚至会将馍馍泡在酒里吃。
到了1997年,闫俊桐得了一次心梗,做了心脏起搏器,从此滴酒不沾。
家庭合影
四世同堂的两位老人晚年温暖,儿女们大多已经退休,还有两个孙子在部队,重孙子已经上学了。
老人现在起居不需儿女照料,家里收拾的纤尘不染,床铺整洁,家具摆设有序,他们白天不看电视,晚上,闫俊桐喜欢看天气预报和戏曲,吴淑秋则爱看农村题材和家庭剧,两人还会互相讨论,但是不论多好看的电视,他们十一点之前一定睡觉。
老两口每天只吃两顿饭,平常就是和大多伊犁人一样的粗茶淡饭,只是因为闫俊桐一辈子喜欢吃肉,现在还保留着每月一次红烧肉的饮食习惯。
天气好的时候,这对令人艳羡的长寿夫妻坐在沙发上,翻看翻看儿孙们的照片,整理一下家里的花卉,96岁的闫俊桐除了耳朵稍微有些背,其他都很健康,也会自己去洗澡,出来穿上老伴熨叠整齐的衣服,躺在躺椅上,吴淑秋给老伴耐心地剪脚趾甲和手指甲。
阳光从窗户里投射进来,洒在老人的身上,不管是前尘往事里的烧酒酿酒,还是如今的心无旁骛,这对老人都享受着生活最好的回报。
蔡立鹏
2017-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