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柏拉图,水建馥(译)《辩护词》

使用的是水建馥先生《柏拉图对话录》中的译本。

与读先前两篇对话时一样,习惯性地感受论述的不顺,习惯性地分析其中是否确有问题,然而就在开始分析的那一刻,忽然犹豫起来了。

在这里稍微说说我读书的习惯吧,读诗的时候试着感受诗人的思绪与之同化,读经书子书的时候先作为学生尽数接受书本的内容之后再慢慢选择,读小说的时候作为旁观者欣赏作者描绘的世界以及其中的故事。类比的话,柏拉图的对话最近于经与子,而我显然没有那样读,不知道是因为最近开始写札记还是因为对话本身的性质特别。无论如何,这些对话中的苏格拉底对我而言是特别的人。

正如他自己在《辩护词》中所说:

「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老师。」

我也没有把他当成老师过,我每次都把自己放在他的对立面,找出感觉不顺畅的地方,对此进行思考。我通过这种方式与他交流,这个存现于文字中的千年前的幻影是如此的亲切。我不擅长口辩,我要拿着纸笔反复阅读思考他说的每一句话,最后织成我的回复。他自然不知道千年后的我如何回应,但我总觉得他一定会露出无恶意的谐谑的微笑。

所以,对于这篇《辩护词》,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同样针对他的言论进行反驳。这篇的性质太特殊了,我把他当成一位亲切的人,我想继续听他说话,而我反驳这篇,即是反驳他的生存。

然而我还是要反驳,我并非好辩者,也不会从辩论中获得多少成就感。我只是觉得,既然我将他看做最亲切的对立面,面对可以反驳的言论,因为这是他最后的《辩护词》而视而不见,是对他的侮辱。

我似乎投入了过多的情感,对他人来说这种情感或许是不必要的,但这确是我在读书中不可缺的部分。

每句话下的都只是我读的时候记的笔记而已,有的是反驳有的不是,我没有刻意做区分,以上内容只是针对反驳一事,不意味着我只会加以反驳。

「难道我就这么糊涂,竟然不知道败坏了接近我的人,我会反过来有受他败坏的危险,我反而像你说的『蓄意』去那么干?」

这句反驳不成立。他可以刻意使接近他的人「沦落」到与他同等的地步的「坏」,而不会反过来受到败坏的危险。

「你们现在知道了,我说过的话是对的: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产生了一种对我的很深的敌意。这种敌意将使我被判有罪。我若被判有罪,原因不在米利都和阿倪托斯,而在广大群众对我的偏见和猜忌。」

《伪古文尚书·泰誓上》:「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读到苏格拉底这段辩护的时候立刻想到了这句。并不是一两个人要处死他,而是「天命诛之」,是「恭行天罚」,武王伐纣的《泰誓》能用在民主制的冤案上实在是讽刺。他必须死,他的死正是最大的天命与正义。

人民要求处死苏格拉底自然是受到了煽动,而人民因煽动而成为凶手本身也有人民的愚昧在。除此之外,苏格拉底也说了:

「先生们,你们大概认为,我之所以被判死刑,原因是我既然认为判我无罪才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我就应该苦苦哀求,争取无罪释放才是,你们认为我已拿不出什么话打动你们,让你们释放我。老实说,我并不是无话可说了,我只是没有那么厚颜无耻,不愿拣你们爱听的话说而已。你们想让我哭哭啼啼,做出不合我身份的事,说些不合我人格的话——这种事这种话你们在别人身上司空见惯。」

愚昧之外,更有残暴。这些都是民主必须承担的。

苏格拉底和同时代的孔子经常被拿来比较,他们的经历与他们所处时代的制度实在值得思考。

「雅典同胞,我现在的辩护不是为了我自己,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是为我自己,其实更是为了你们,为了使你们不致因为处死我而在对待神赐的礼物上犯错误。」

正因是苏格拉底,我才认为这不是辩护技巧,而是他的真心。

「因为你们如果将我处死,就再不容易找到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打个奇怪的比喻吧——就像一只牛虻,叮在我们城邦之马的身上,这匹马虽然身强体壮,但个子高大而懒惰,非有这个牛虻刺激刺激才行。我认为神就是把我当作这个牛虻,让我叮在我们城邦身上。」

说实话,如果这样的人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也想尽可能地驱逐他。我虽然喜欢听他说话,但我忍受不了这样的人。之前我说的人性的愚昧与残暴,我知道在我身上也有显而易见的体现,也知道其后果,但还是无法祓除。

「朋友,你认为一个人哪怕只做一件小小的好事,也得先考虑一下自身的安危,而不必去考虑所做的事合理还是不合理,是好人该做的事还是坏人做的事。要是按照你的这个观点,死于特洛伊城下的一切英雄包括忒堤斯的儿子,都不是好样的。」

类似的话听得不少,也知道十分切合今世的世情,但他的这段还是深入人心。

「老实说,贪生怕死就是不聪明却自以为聪明,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因为关于死,人们并不知道死是不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但是人们却认定死是极大的灾难而害怕死。明明不知道的事,却自以为知道,岂不是其愚无比吗?」

依我的观点贪生是因为知道自己现在活着很幸福,怕死是因为知道死会夺走现在的幸福而无法确定会不会报以等价或更甚的回报,所以贪生怕死并不是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的事例。不过这只是对现在活着很幸福的人来说而已,当活着的条件只有折辱自己的品格时,活着便不是幸福,即便如此还因为对死的恐惧而苟且偷生正是无知,这点他后面有更具体的论述,不详言。

「我认为我尽管已命在旦夕,也没必要做这种有损一个自由人人格的事情。我对自己方才所做的辩护决不后悔。我宁愿做这种辩护而死,不愿做另一种辩护而生。」

读的时候想到几个月前去博雅学院面试的时候,面试前本打算说自己想说的,但求无悔,最后还是没能做到。尽管这对结果没有影响,无论面试如何我都不会去,我还是为此憾恨。

「米利都,你看,你不说话,你举不出。这不是太让你丢脸吗?这不是足以证明我所说的,你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吗?哟,我的朋友,你说呀,到底是谁使他们变好呢?」

生死线上一如既往的谐谑,能将这种谐谑保持到这个地步,他已经赢了。他不需要准备辩词,他不需要辩护的技巧,他只是将他自己贯彻到最后一刻,这样的人反而无法战胜。

「朋友们,你们再和我待一阵,这点时间我们正好不受阻碍地谈谈心。我觉得你们是我的朋友,我愿意把刚才我遇到的情况,向你们说它的意义。」

这种亲切的、毫无紧张感的口气,令人异常感动。

「离开的时刻已经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我们谁的命运更好,只有神知道。」

他没有准备辩词,自然而然地演出了这样的谢幕,他的人生于此完成。

令人由衷地、由衷地钦慕啊。

2016-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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