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吟秋声：西湖泛舟记（内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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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
从杭州回来，着手准备写一篇西湖游记，先生颇为得意的将自己求学时代的一篇《西湖泛舟记》交于我欣赏，原来他这篇习作当时刊登于《战后新编全国初中作文精华》。全书分上下两册。文章选自上册。主编者为马崇淦，发行人严蔚然，发行者勤奋书局。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初版。上海市初中语文教材主编范守纲先生偶然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图书馆见到此文，兴奋之余，与先生在电话中分享，并将其亲手抄录，另附一信给先生：

梦龙兄：
遵嘱将先生少年大作抄写奉上。是作经鉴定为真品，本人以一大发现，与君同乐。
诵读再三，不忍释手，始知今日先生之来“龙”去脉。一笑。
握手。
守纲上。
1983、3、30

西湖泛舟记

上海私立京沪中学 钱梦龙

时值二月中旬，正堤柳凝姿，小桃含萼之时，予等同行者凡六人，往西子湖游焉。
首由船家载予等至小瀛洲，洲如带，环抱湖中，周不盈里。中有九曲桥，予等循桥而入，至先贤彭玉麟祠。祠已久不修葺，经风雨剥蚀，故墙垣寥落，阶草丛生矣。步至中堂，尘埃积地，厚可盈寸，稍动则飞扬满袜。四壁悬木置联，皆出自名人手笔，惜予等当时局促，不能一一观赏耳。旋出祠，复循桥而入，途经一亭，不知何名。顾视之，中有一碑，上镌“三潭印月”四字，始知此乃三潭印月亭也。稍憩，复入，直达印心亭，亭位于洲之终端，临河。中有康有为先生书“我心相印”匾额一方，字迹苍奇，余等皆叹为观止。四壁墨痕横斜，皆书“某某来此一游”，且甚多粗俗不通之文字。纵有一二诗句，亦拙劣不可终读。予等在此，凭栏四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即夙闻之所谓三潭印月者，亦历历可见。船家告予等曰：“每逢中秋之夜，月朗天清，以香烛燃于三潭印月之亭，即可见其中有明月。”
继泛舟至苏堤，堤上柳荫新成，丝丝拂面，予等流憩其间。迨倦，乃归。双桨荡漾，直抵中流，时已薄暮，晚寒料峭，翠微压水，斜日飘波。予等更思再游于平湖秋月及刘汪蒋诸庄，奈时已傍晚，遂作罢。于是停桨歇橹，飘舟于湖心，任其所之，或联以诗句，或高歌长啸，或笑浮云之多幻，或羡湖水之长清，相狎乐甚，及夜月窥人，犹不自觉。
昔苏东坡谓“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信然！

西湖泛舟记
稚吟秋声

五月清晨，以天朗空晴为寻常。那一日，微雨酝酿，然正适合漫游西湖。
特选湖岸近白堤边，一面车水马龙，一派闹市喧嚣，另一面则湖水微澜，一种放空远市之感。人行热闹与悠远之间，感觉尤其奇特微妙。
空气湿度甚大，仿佛盈盈一握，便能掐得出水。放眼远眺，山静水宽，唯有小舟点点漂移，动静搭配浑然天成。先生触景生情，心绪打开之际，忆起年少时泛舟西湖，“任其所之”，飘逸随性非常。几十年如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人生负重前行居多，今日故地重游，少年头已成白首，不知尚能捡拾当年性情否？
岸边叫得一船，讲定价钱后，船夫内心欢悦，自然话语滔滔。湖面静悄，小船欸乃，山水空濛，视线润泽，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正与放空之心情相吻。湖对岸山峰线条柔和，近山浓翠，远山淡隐，层次交叠，宛如水墨。抬眼望天，云层深浅灰色，层次丰富，晕染自然，恍然天公饱蘸淡墨挥毫泼洒，即兴轻扫却自有韵味。舱边偶有游船擦近，却似卞之琳《断章》，彼此互为风景。远处水天一色，交接处一痕断桥，即使遥望，亦能感受人流如川，可谓静中生动。
保叔、雷峰二塔，于山岳潜形中遥相呼应。船公兴致不减，笑指江山，然而所能讲的，也仅限于断桥边之民间故事《白蛇传》，最多提及白素贞与许仙两个人名罢了。脑海中浮现对联“断桥桥不断，残雪雪未残”，恨不能顷刻间万里雪飘，好有幸欣赏西湖“残雪似银，冻湖如墨”之胜境，与雪中断桥“似断实连”之妙景。
静坐船舱，烟云渺渺水茫茫，山影依稀，若隐若现，方才领悟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一诗中“山色空蒙雨亦奇”之妙处。船体晃摇，摇出一种惬意时光之醉意，于是往事如涟漪般在脑海中微漾。目之所及，苍茫迷蒙，不禁放飞心灵，心神驰思。忽闻远处有人一声放歌，心灵刹那收束，竟至万物皆空，浑然忘我之美好境地。
与先生不约而同忆起张岱《湖心亭看雪》中千古名句：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时享受的正是天地间的极简，希冀他人全都隐身而去，只剩一两个个体，如不巧遇上“见余大喜”之人强拉同饮，必然心底微憾。
船行回程中，更觉身处缥缈远人之所，两岸纷杂市井一水相隔，唯有小我如芥末，眼前一派迷烟水雾，往事早已灰飞烟灭。天得一以清，水得一以宁。先生释怀，我亦空明。个人渺小如湖中小舟之一粒，故世事人情，大可弃置心外，人生自然可如孩童般“任其所之”。
下得小舟，辞别船公，一路徜徉，步行至断桥，所见又与泛舟远观相去甚远。停步欣赏康熙年间石碑“断桥残雪”，黑底白字，碑面斑驳。忽闻平生最为忌恨之高音喇叭，音质粗糙，不绝于耳。紧走几步，逃离碑旁凉亭，转身远眺，视线豁然开阔。荷叶翩翩，水光潋滟，感觉噪音顿消，心神顿宁。更有垂柳拂水，似与野鸭嬉戏，小雀停歇水岸，亲唤湖中游鱼，松鼠枝头攀越，俯瞰湖水静波。
于白堤道旁等候观光车时，偶见《钱塘湖石记》刻于石碑，左右对联衬之。右书“一湖春水低回有长堤十里烟柳画桥指点白苏二公遗泽斯在”，左书“三面云山缥缈数灯火万家重楼绣阁欣看天地六合神秀齐来”。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由此可见，白居易对于此地一往情深，而此处白公堤，却也绝非当年白居易主持修筑之堤坝，但后人仍愿借此“白堤”表达一份缅怀之情，不枉了白居易吟出那句出名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不知白公如若今日泛舟，又将生出何种意趣？
观光车将我们送至苏堤，但见垂柳将湖水染成墨绿，湖水茫茫中，小瀛洲和湖心亭如碧玉般镶嵌于湖心，湖中游艇和岸上游人，都似穿梭于画中。在湖岸边随意寻找一把座椅，出神发呆中，便觉空灵缥缈，物我皆忘。难怪苏轼留下诗句“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此时我与先生，更像将人生之舟在此靠岸，仿佛此地乃心灵归所。
可惜，游人大多步履匆匆，自然无从领略此等遗世独立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