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中将要绽放的菊花,半掩半露,金丝微翹。没有蝶拥,沒有蜂吻,只有微凉的晨风轻轻梳理着它们金色的发丝。不张不扬地把它那自然平淡无爭的风采全部奉献给这个多情的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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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些美丽的花儿,扯着我长长的思绪,飘飘悠悠一路北飞,奔向五十年前的故乡。
老家不大不小的院落里,看不到春花开放,只有土坯房前土池子里,一棵棵没有姹紫嫣红的菊叶子你挤我抗的。我实在不耐烦地问娘:“菊花有什么好看的,晚晚才开花,叶子臭臭的,种点别的花行不?同学们家种的勺药花多好看,你就会种这个黄菊花,而且沒有紫色的。”
娘瞅我几眼说:“死丫头,你懂啥。”又继续拿几根树枝插在花周围。几只老母鸡将头伸进枝缝隙,急忙又把卡住的脖子无趣的抽回,冲着娘咯咯咯叫几声,似乎也觉得主人有点太刻薄了吧,去池里找几只小虫都不让。
我知道,娘是爱各种花的,记得十二岁以前,我家院子里芳花斗艳,西方莲、芙蓉花、鸡冠花、夜来香……样样俱全。
娘把洗碗水和雨水攒在一个小水缸里,一边浇一边念叨:“一布袋糠,两布袋糠,浇得我的花,脏也脏。一碗刷锅水,两碗刷锅水,浇得我的花,美又美……”我在一旁咯咯咯地笑着,心想,娘还真会编词,为了念着顺口,竞用糠皮浇花了。
我家的木桌上,每年都有娘从村外的河堤上折来几枝桃花,它们在瓶子里笑盈盈的。
小小的花蕾不几天就绽成数朵粉色的花花,给我家小土屋增添了无比温馨的气息。我总是在桌边看了又看,闻了又闻,不忍离去。
自从大哥得了病以后,娘无心打理,于是院里屋内,再也看不到那些芬芳馥郁的花朵。只有一池秋菊花年复一年忠心耿耿地陪伴着这个家。
金秋十月,菊花一朵跟着一朵的开,我一朵接着一朵的数,娘一朵连着一朵的采。小篮滿了,娘脸上稍稍露出一丝微笑。这已是我和娘的一个习惯和任务。
刚开始我总是搞不明白,花开了是观赏的,为什么掐下来呢?自从娘说菊花晒干后是给大哥泡水喝,他的病就会好起来的。于是,我也就甘心情愿的,把等了将近十个月才绽放的金菊花儿采下来,换取大哥哪怕是一两天的清醒也值得。
大哥得了精神分裂症,情绪很不稳定,时常闹脾气摔东西。尤其对母亲,见面就追打,娘把大锅里给哥剩着的饭一次次地热了又热,可是饭又一次一次的凉。
街口上娘等来星星盼来月亮,却看不到哥的影子,如果看到后,马上躲起来。我就把母亲热好的粥盛给大哥,再哄着他喝上半碗娘泡的菊花红糖水,哥面无表情,只是傻笑或大发雷霆,有时连水带碗一起摔碎。他哪里知道,这碗水浸透着娘多少辛酸与爱意?
娘呆呆地望着天,深陷的眼窝里滴出串串心疼与无奈的泪。我怯怯地看着母亲,泪流到嘴角,她用舌头添一下,独自品尝着那咸涩涩的滋味,默默地回到屋子里。
我知道,娘从不大声哭,也许是怕我们做儿女的着急或是心疼,但经常看到她眼睛红肿红肿的,问她咋了,她只是说眼晴上火了,我知道娘在骗我们。
第二天又泡上一碗,第三天,四天……一直坚持好几年,哥去世后,菊花才在我家的小院里郁郁葱葱开放。
娘经常念叨说:“好过的年,难过的春,”我当时就是不理解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娘说她爱秋天,秋是收获的季节,有红薯、南瓜、玉米、谷子,虽然日子苦,免强也能填饱肚子,从生产队分回家的地瓜,娘捡着小块的煮熟晒干,挂在竹篮里,她幽默的称它们是穷人点心,我放学回家就吃上几块,甜滋滋的。
秋风瑟瑟,路边大杨树上的叶子,打着转的纷纷扬扬,娘拿着竹耙子把它们搂在一起,一包袱一包袱背回家,堆成一大垛,这可是做饭的燃料啊。
地瓜叶子,白萝卜叶子在我家的铁丝上挂的满满的,门边有两串爹种的红辣椒,娘说,红色掛在门边喜庆,逼邪。我家小院里满当当的,怪不得娘那么喜欢秋天。
娘曾经是那么的爱春芽萌动,夏花灿烂。可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她却把春和夏的芳容深深的埋在心底,把深秋的叶子视为珍宝。不知为什么,我也顺了娘的意。也许这就是骨肉相连的原因吧。
那时,我的课本里总有几朵压扁了的野菊花,虽然说菊花扁扁的沒有鲜艳的姿色,但是它已跟我结下了割也割不断的情缘,是因为母亲爱它?还是它能治大哥的病?至今我都说不明白。
有时我想,娘究竟是爱秋,还是爱秋天赐予的那些贵重的礼物——能为大哥治病的菊花?还是那能充饥的萝卜叶?那能煮熟饭的杨树叶?
我不想让我的思维向深层次探究,恐怕扯痛心底那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因为,我的心已被那血浓于水的情感浸泡,很疼……很疼……
今,我满头白发,生命已入暮秋,不但喜欢养花,更喜欢那一片片随风摇曳而红透了的枫叶。拣几片,夹在书本里当书签。再放在桌边几枚,细细观赏,别有一番风味!
它雨后是黄色的,霜后是红色的,霜越重叶越红,飘飘洒洒豁达开朗,不带一丝生命将近的悲凉。
它像极了天下每一位母亲的性格,经过暴风骤雨的洗礼与击打,在厚重的深秋里默默地听从着上帝的安排,化身为泥。
看呀,它多似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为秋添上了一道道最美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