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上方绿标即可收听主播朗读音频
◆ ◆ ◆
文 | 思稼
细蒙蒙的雨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阴沉沉的天空降落。街道两旁黛青色的屋檐上,小雨珠汇聚在一起,慢慢沿着瓦片向下流淌,直到与青石铺就的街面亲密地吻在一起。
临安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就连下的春雨都带着一丝秦楼楚馆的脂粉味儿,又掺杂着不知道是什么花儿散发的芬芳,伴随着早春独有的清气,殷勤洗涤着即将入夜的城市,正是“潇潇细雨入黄昏”。
天色已晚,驿馆的下人在门前挂起了灯笼,把湿漉漉耷拉下来的望子映得一片火热。哒哒的马蹄声轻快悠扬,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越来越近。远处有一影子,缓缓靠近,打破了灯火之下暂时的安宁。
伙计应声而至。等那人走近了些,方才看得,竟是一个白衣白袍、身骑白马的老翁。虽然须发皆白,却总有一股子迫人的精气若隐若现。下马之后,他将缰绳交到伙计手中,沉声道:“好生喂养,休得怠慢。”伙计俯首称是,把打了个响鼻的白马牵往马厩。
白衣老翁走到檐下,摘掉斗笠,除去蓑衣,振了振衣袖。正欲进入驿馆,却忽然回头,眼神高举,望向层层雨帘,随即轻叹一声,转身背向继续走入驿馆。那道雪白的背影,显得与四周格格不入,看起来又有几分佝偻。
夜深了,雨依旧没有停,还是迷蒙雨雾。早春的寒气趁着深夜开始积聚,也让人小觑它不得。那白衣老翁却也站在小楼上,倚着栏杆,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此入神。街道两旁是铺了满地的杏花,淡粉纤小的花瓣被雨水摧折得狼藉一片。
当年道君先帝“北狩”途中见到的杏花,也是这般惹人怜惜吗?这一夜春雨过后,明日清早,一定会有小巷姑娘来叫卖杏花吧。只是不知,如此杏花可卖到什么价钱。
烛火渐渐黯淡,最后完全熄灭,周围变得漆黑。这时,白衣老翁回过神来,踱到案前,重新挑起灯火。颤抖的火焰再次在清冽的寒风中舞动着,照亮了整间客房。老翁脱下白衣,铺开小纸,拾起笔墨,借着烛光从容地斜写行行草草,字字都那么有章法。
写毕,放下笔去。还未来得及细细端详,便瞥到旁边还未收拾的茶具,几片茶叶漂在煮剩下的茶汤中。那是午后晴朗时,自己曾在窗前细细地煮水、沏茶、撇沫、品茗。短暂的欢愉褪去后,面对着“剩水残山”,却又懒得拾饬了。
屋外风声渐起,两扇小窗在寒风中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呻吟,也吹起了方才脱下的白衣。唉,不必叹息临安城的风尘会弄脏白衣白袍,等到清明时节,就可以回到镜湖边的山阴故家了吧。
如果掩去作者的名字,读这首《临安春雨初霁》,谁又能想到它出自“提刀独立顾八荒”的陆放翁之手呢?诗中虽然有杏花般的春色,却更隐含着“世味薄似纱”的感伤之情和“闲作草”“戏分茶”的无聊之绪。
这首诗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陆游奉诏入京受职。此前,年过花甲的他已经在山阴赋闲了五年。他在赴任之前先到临安去觐见官家,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听候召见。在百无聊赖中,写下了这首名作。
首联开口,诗人就发出慨叹。陆游时年已六十二岁,不仅长期宦海沉浮,而且壮志未酬,再加上个人生活的种种不幸,迫使这位命途坎坷的老人发出悲叹。
这种悲叹也许在别人身上是毋庸置疑的,而对于“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陆游来说,却显得不尽合乎情理。此次奉诏入京,将被任命为严州知州。对于一生奋斗不息、始终矢志不渝地实现自己的报国理想的陆游来说,授之以权,使之报国有门,竟会引起他的疑问,甚至还有隐约不满。
颔联点出“诗眼”,也是陆游的名句,语言清新异常,对仗工整。传说这两句诗后来传入宫中,深为孝宗所称赏,可见一时传诵之广。然而,除去刻画春花春雨,此联却大有深意。
“小楼一夜听春雨”,正是说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在读这一句诗时,对“一夜”两字不可轻轻放过,它暗示了诗人一夜未曾入睡,国事家愁,伴着这雨声全都涌上了眉间心头。正如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陆游却用明媚的春光作背景,对比自己落寞的情怀。
陆游的家在汴梁,世代为官,到他这代,风云突变。两岁时,金人攻陷汴梁城,他被母亲抱在怀里,随着乱军和哀嚎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他年纪幼小,也和辛稼轩一样,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流淌着流亡的耻辱记忆,有着“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的不堪与思念。这种感觉像火一样灼烈,像刀锋一样锋利,无日可忘。
“此生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这一生,才不爱骑驴,才不爱当诗人。他想骑的是昂首嘶鸣的高头战马,想做的是霍去病、刘越石之类的民族英雄!“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可是,在这明艳的春光中,他所能做的,却只是“矮纸斜行闲作草”。这一句暗用了张芝的典故。据说张芝擅草书,但平时多写楷体。人问其故,答曰,“匆匆不暇草书”,意即写草书太花时间,所以没功夫写。陆游客居京华,闲极无聊,所以借草书消遣。
无事而作草书,晴窗下品着清茗,表面上看,是极闲适恬静的境界,然而在这背后,正藏着诗人无限的感慨与牢骚。陆游素有为国捐躯、收复失地的宏愿,而严州知府的职位本与他的素志不合。何况觐见一次皇帝,不知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他却在作书品茶以消磨时光,真是可悲可叹!于是再也捺不住心头的怨愤,写下了结尾两句。
陆平原曾作《为顾彦先赠好》:“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陆游虽不似他抱怨“素衣化为缁”,但还是道出了羁旅风霜之苦,以及京中恶浊,久居恐为其所化,表明了与朝中主和派势不两立的鲜明立场。诗人应召入京,却只匆匆一过,便拂袖而去。陆游这里反用其意,其实是自我解嘲、自我安慰罢了。
陆游这次觐见孝宗皇帝时,离当初君臣二人第一次相对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当年都意气风发,现在呢,两个须发斑白的“老朽”。可陆游不似孝宗皇帝,这一次会面他仍然满怀激情地纵论收复。孝宗听毕,苦笑:“严州山水甚美,先生可多写诗。”
陆游对这个回答很失望,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就算有再大的劲儿都无处可使。他在过去几十年浮沉里,无一刻忘记过报国的雄心。而报效的对象,皇帝本人,却已经如此心灰意冷。
也许孝宗把这一次对陆游的召见仅仅当作了对于年轻时激情燃烧的一次怀旧、对北伐大业的一次凭吊。现在的朝堂,放眼望去,志士多垂暮,将军多老死,大家面目模糊得,已分不清谁是谁。
可能,贵为九五之尊的宋孝宗,对于陆游的欣赏中更夹杂着些许羡慕——他是泥塘般的现实里未磨灭的一缕理想之光。当了皇帝,就不再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哪怕是偶尔的小小任性。至于理想,那就更不用谈了。
可陆游是普通人,而且是诗人,所以,他居然可以至死都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锲而不舍,信念不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