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感受到耳边呼呼刮过的风声,视野里每栋楼都在剧烈地抖动,我想起少年时期跑过的那场接力马拉松,我从同学手里拿过接力棒,却因为崴了脚而导致我们失去了晋级的资格,那次比赛之后,我自责了很长的时间。
可这次我不能再输了,毕竟我的人生已经一团糟了,我不能再在这里再被淘汰。
跑进一条小巷子后,我们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看了看马达,他脸色涨红,似乎病得更严重了,“不行了,不行了。”
他说,他的嘴唇有点干裂,一直急促地喘着大气,脸色通红,靠在一个肮脏的垃圾桶前,胸腔起起伏伏,感觉马上就要炸开了。
巷子一片漆黑,寂静的空气像是在一点一点地被人抽干。
忽然,他开始翻身上的口袋,翻着翻着,他从裤兜里找出一个卷着的纸条,他抖着手将纸条慢慢展开,上面隐约可见一点白色的粉末,他忙嗅着鼻子上吸。
这时,巷子里刮来一阵夜风,把那张纸条吹的很远,他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拴住了一样,朝纸条的方向悠悠地走着。
我拉住他,“别出去,找死呢?”
他挣脱掉我,手脚并用地爬着,纸条落到一条浅水沟里,他把脸凑到水沟旁,手在里面来回地扒拉,“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在哪儿呢?这该死的东西在哪儿呢?”
扒拉了一会,他抬着头,脸上全是污水,他的瞳孔透着寒光,他对着我说:“喂,廖城,你还有么?”
我被他这不寻常的举动吓呆了,忙问:“你在找什么?”
“K……K粉啊。”他吸了吸鼻子,身体边又哆嗦了起来,“你……你刚刚在机场不是扔了一包吗?”说着,他又用湿淋淋的手在我的身上摸了起来,“你肯定还有,快,快给我。”
我懵了。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人气,像条饿急了的疯狗,“你肯定还有,快、快给我。”
“那不是什么K粉。”我按住他的手,“只是我在小花家找到的粉笔末罢了。”
“啊?”他呆立在我面前,“真的没有了吗?”说着,他晃晃脑袋,又蹲下来,趴在那个水沟前,“该死,在哪里?在哪里?再给我一点就好,一点就好。”
我试图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但他没理我,只是靠着墙开始挠自己的胸口,“好……好痒啊。”
他开始掐自己的胳膊,“你看看,这里面是不是有条虫子在跑,你看看。”不多会儿,那胳膊已经被他掐地紫一块红一块,他的鼻涕眼泪一齐流了出来,不停地抠着、挠着,恨不得把皮肉弄破,“我身体里有虫子,你快帮我把它揪出来,快。”
我按着他的胳膊,不知如何是好。
挠了一会,他跪在地上,扒着我的裤腿说:“对了,廖城,你找姚灿……对,找姚灿,她那儿有货,她刚从炮哥那偷了一堆货。”
他颤颤巍巍地从我的裤兜里掏出手机,但没拿稳,手机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磕磕绊绊地敲着号码,“打……打给姚灿……跟她说,让她送过来。”他把电话按在我的耳朵上,我听着盲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我才知道,原来姚灿一直在教马达吸毒。
我也终于明白了在林欣欣家时,他每天半夜醒来,到底在悉悉索索地做什么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他没有理我,只是喃喃自语,“唉……她人呢?为什么不接电话,以前都接的,以前我要她都给我的,为什么不给了呢……为什么?”他又站起来,像无头苍蝇般的四下踱步,走着走着,他又敲打着他的膝关节,“腿好疼,好疼,又酸又疼,那虫子爬到我腿里了。”
敲完腿后,他又抱着头,“不对不对,是在我头里。啊,是啊……在脑子里,它爬到我脑子里了。”他面对着那堵墙,忽然就一下一下地把头朝它撞了起来,“好痒,好痒,真的好痒啊……”
“你不要命了!”我架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往后拽,“冷静一点行吗?”
“冷静个屁。”他试图挣脱我,“姚灿呢……你快去找姚灿,她有货。现在只有她能救我了,她人呢?她在哪儿?要不是她,我也不会成现在这样子啊……”
他浑身是汗,嘴角不住地留着唾液,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涨的通红,他的胳膊上已经全是被抠烂的指痕,腿上是磕出的淤青,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几块好皮了。
见他如此发疯,我从垃圾桶里翻出一条尼龙绳子,绑住了他的手臂,并用肘关节把他顶到墙上,谁知他却朝我的裤裆上踢了一脚,疼的我眼冒金星,他并没有就此作罢,反而变本加厉地咬我的手。
我按着他的脑袋,把手从他的嘴里拽出来,朝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你是不是疯了?!”
那一下打的有点猛,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在了墙上,终于不折腾了,他靠在墙上,用无神地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喂……廖城。”他安静了,说,“我看到它了。”
“谁?”
“石油。”说着,他的后脑勺开始往外渗血,那血忽然就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他背靠着墙,慢慢地朝地上滑,“哎呀……我感觉我在石油上漂。”他说,“你看,都是黑的,全是黑的,一片汪洋。”
他倒在了那片臭水沟里,“我们发财了,你看,真的有石油。”他的口水流出来了,他的眼泪流出来了,他的头上的血流出来了,那些水汇到地上,都涌在了臭水沟里。
我才发现,那堵墙上有一颗裸露的钉子。
43.
地上的那只电话响了起来。
“喂。”我手忙脚乱地接起来。
“你在哪?”是林欣欣,“廖城,”她的声音冷冷的,像是在跟我做最后的告别,“我要走了。”
我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无计可施,我跪在地上,按着发疯抽搐的马达,他身上的血已经跟黑色的泥水混在了一块,“你……你等我,我……我这就过去……”我又望向身后,夜色吞没了整条小巷。
可我应该往哪里去呢?
“不用了。”她说,“我已经登机了,就要起飞了。”
“你再等等我。”我祈求她,“求求你了。再等一等好么?就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吧,求你了。”
终于,我哭出来了,那隐忍多年的眼泪和回忆终于全涌了下来,混杂着鼻涕渗到了嘴里,咸咸的,“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我抱着电话不停地磕头,也不知道是在拜谁,“不然……再见可能就得下辈子了。”听筒里传来飞机引擎轰轰隆隆震动的声音,“我看了你父亲写给石油小镇的信,对不起。”
我竟然开始给她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一切编造好的故事和信仰以及石油小镇的希望都开始坍塌,“是我们害了你,是石油小镇害了你……”
“不用讲对不起。”她并没有接受我的道歉,“一切都是命数。”
她又说,“就这样吧,我要关机了。再见。”
再见。
再也不见。
44.
我的世界终于失去了颜色,只留下一片又一片的腥红,那腥红像是石油,也像是巨大的绝望,我看着那巨大的绝望,想起了那座枯萎的油井,我看到我的父亲在它身上忙碌地钻着孔,钻啊钻啊,钻啊钻啊,那把钻头终于撼动了它的威严,它屈服了,它认怂了。
它开始不断地往外喷涌石油,那石油像火山爆发一样磅礴而出,里面却又混杂着腥红的血水,那血水淋在石油小镇的居民身上,浇灌进那片土地,穿过隧道,穿过公路,穿过海洋,穿过血管,穿过细胞,最终穿进了马达发疯的身体。
地崩山摇,世界破败成一片碎渣,他躺在那里扭捏着、抽搐着、嘶吼着,和石油小镇的希望一起走向灭亡,而我像个废物一样地傻在那片血水面前,我被手机里那阵阵的盲音混杂着巷口响起的警笛和追捕的嘶鸣,震得脑子嗡嗡作响。
我抬头看看,一架飞机刚刚划过天空。
真他妈吵,我说,这一切啊,真的是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