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岜沙的“三棵树”——从江散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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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雪漠

雪漠:岜沙的“三棵树”——从江散记(一)

这次来贵阳,参加百名作家走进从江采风活动,收获颇多,感想也很多,让我看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这个闪耀着独特风采的世界,确实让我眼前一亮。

我对地域性文化一向很关注,也一直在挖掘和研究。我说过,一个人要想获得真正的成功,必须有三条根:文化之根、信仰之根、生命之根。这三条根如三足鼎立,构成整个人生背后的文化支撑。其中的文化之根,就包括地域性文化,它如基因一般存在于一个人的生命中。

在从江,除了山美、水美、田美外,这里的人文更美。那种原始性的朴素,有种大美的意蕴。岜沙的树葬习俗、占里的淳朴民风、小黄的侗族大歌等,都给我们带来了一种不一样的思考和启迪。

一进岜沙,那满山惹眼的绿,就醉了我。虽然现在已到仲冬,但这里丝毫没有北方冬天的那种萧条和落寞,有的却是希望和生机。这个被称为“世外桃源”的所在,有一种神秘有待于我们去揭开。

有人说,人类历史上,有两个民族最为苦难:一是西方的犹太民族,另一个就是中国的苗族。这两个民族都经历过无尽的驱赶和杀戮,都有着漫长苦难的迁徙历史。至今,犹太民族仍在世界各地游离着,流浪着,而苗族则在祖国的怀抱中安然自得地生活着,繁衍着。

据《史记》记载,中国历史上最原始、最惨烈、最持久的那场涿鹿大战后,作为战败的蚩尤的后裔,苗族选择了活命,选择了逃离,为躲避战乱,他们从中原一带流徙到贵州大山,藏匿起来。起初,他们以打猎为主,栖于树上,整个森林犹如一道天然屏障,让他们世代安居下来。后来,勤劳的岜沙人自力更生,开荒耕地,自种自织,形成村寨,渐成规模。这种田园式的生活方式一直保持至今。

经历了战乱苦痛的岜沙人,更懂得来之不易的和平和安定。所以,从祖先开始,他们厌恶杀戮,远离暴力,骨子里就有一种向往和平、爱好和平的基因。这种文化,历经千年的历史沉淀,已成岜沙人的生命程序,成为了一种集体无意识。

岜沙是中国最后一个枪手部落。在这里,所有的男人都是枪不离肩,刀不离手,但他们从不乱放枪,只有遇到重大庆典活动,或接待贵宾时,作为一种特殊的礼仪而向天鸣枪。平时,刀枪挂在身上,是他们的一种生活习惯,就如他们穿的圆领土衣,宽大裤脚一样,是他们身上特有的一种装饰而已。据说,因为寨子的治安非常好,从未发生过刀枪伤人事件,所以当地政府和公安部门默许村民可以持枪,但是每一支枪,都要在公安部门登记备案。

岜(当地方言读bia)沙,苗语为草木繁多的意思。顾名思义,岜沙地区是以高山森林为主,绿色是这里的主旋律。在岜沙人的心中,树就是他们的保护神。人的一切都是树给予的,他们是大自然的子孙。自古至今,他们都非常崇拜树,敬畏树,可以说,树就是他们的图腾。山里的那些老树、古树,就像神灵和祖宗一样庇护着他们。

岜沙男子头顶的发髻,被称为“户棍”,像护法神一样,象征青山,而四周的头发都要被剃掉。他们认为,只有把四周的杂草清除掉,才能让树木有充足的养分。于是,在岜沙就有了“头不剃光青山在,山不让荒树常青”的千年古训。

岜沙人一生有三棵树:生命树、消灾树、常青树。一个孩子出生之后,父母会为他种上一棵树,叫生命树。生命树意味着人随树一起成长,从生到老的过程。死后,树被砍倒做成棺木,人与树合一,一起归于自然。所以,岜沙人说:“人来源于自然,归于自然;生不带来一根丝,死不带走一寸木。”这种生命观,和西部人是一样的。西部人认为,生命是虚幻的,它只是一个过程,不要执著它。所以,西部人知足常乐,安分守己,也从来不贪,活得很从容,很坦然。

这里的孩子,在十五岁之前,也即成人之前,都要由寨上德高望重的寨老为他指定一棵野生的树,叫消灾树。从童年到成年之间,男女孩子要经常祭拜他的这棵消灾树,据说它会代替他消去一些灾难。至于能否真正消灾,我们且不论。至少,在岜沙人心里,树如神灵一般,无所不能,能赐福,能消灾。他们信仰萨满教,认为万物有灵,对大自然始终怀有敬畏之心、感恩之心,而不是掠夺之心、占有之心。

第三棵树,是常青树。人离世后,在埋葬他的地方,再种上一棵树,叫常青树。人埋在树底下,与树长眠。人虽离去了,但生命以树的形式继续存在着,延续着,生生不息。岜沙人就以这种独有的树葬方式,实现着人类的终极梦想——永恒。

在西部,人死后,除了土葬、火葬外,还有一种天葬。我在长篇小说《猎原》里,就写到了一个藏族女孩拉姆的天葬。那天葬,就是用自己已无用的身子,去喂那强大的神鹰。喂饱它们后,它们就不再吞食比自己更弱小的众生了。西部人认为,生命终究会消散的,而行为所承载的那种利众精神,能够相对地永恒。我在小说里写道:“美丽的拉姆从世上消失了。那美丽的肉体,原是地、水、火、风的组合,该散时,也就散了。另一个拉姆却活着,在猛子心头忽闪,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精神了。那饲虎的身和喂鹰的肉早不见了。那故事却在。那精神,也随这故事传了下来,传给一个个活着的人。”

这次给我们做导游的是一个年轻的岜沙小伙,他是黑苗人,在外念过高中,但之前从没出过寨子。据他介绍,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岜沙人也慢慢走出了村寨,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从前只说苗语的村民,也学会了普通话,有些还能说上一两句简单的英语。如今,寨子里也有了电视,有了网络,有了手机,很多姑娘、小伙也外出打工了,毕竟这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你想封闭起来,你想不予理睬,都是不可能的。

当外来商业文化、西方文化席卷而来的时候,作为岜沙人,作为从江人,如何更好地展示自己本土的优秀文化,如何敞开胸怀汲取其他文化的营养,如何在心灵上实现一种更高的超越,如何向世界奉献一种更为壮阔的大美,这都是值得思考和深究的话题。

(待续)


转载:贵州省作家协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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