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宇在同学微信群里转发了一则搞笑视频,几个小时后,枫杨回复了“哈哈”,随后补上一个大拇指称赞的表情。便算是一个回合的交流过去了。像我一样恰然点开,并也笑了一下但无所回应的人,有多少个?选择不予回应,在我们来说,是一种无足挂齿的习惯性隐匿。大多数的我们,对这一次交流的日常回避,其默契是微信自带的“消息免打扰”模式,即,我并没有看见。但这无疑是撒谎。就是这样的,因为我们不在阿宇面前,所以不同时,所以撒谎。但是反过来,由于更深层面的各自隔绝,即便在面对面的时候,我们也毫无诚实可言。比如,前天晚上阿宇安排的酒局上。
我迟到了。故意的迟到。本意上、习惯上,是拒绝参加这种无意义的酒局的,一些久不联络、生活各自不同也各自无趣的男人们坐到一起,除了吃肉、喝酒,以及讲讲黄段子、吹吹牛,以及喝多的时候抱头痛哭、在夜晚街道上高声吼叫以制造一种无畏的自我错觉之外,就没有别的了。真的无畏的话,是无需喝醉就应该做出的,所以,这只是另一种喝酒壮胆罢了。无聊和压抑也许是我们除了性别之外唯一的共同点。在工作之余——工作之余——我们挤出一点抵抗的情绪,聚在一起胡说海吹,释放郁结,种种不同的郁结,无论出自家庭生活的苦恼、工作的不顺、创作的焦虑还是什么,无一例外都生出发泄和解决的冲动。遗憾的是,往往只有发泄,并无解决,郁结们仍然稳定地存在着,在醒来的时刻,先于日光而笼罩在我们的身上。我最终选择参加了,但是到来的过程还是不情愿的,所以拖延出门的时间、下车后在酒店门口抽两支烟并玩了一会儿手机再进去。我迟到了。
迎宾员客气地微笑着打招呼,问我几位,我说426包厢,她说四楼请,我说有电梯么,她说抱歉没有电梯,您走这边楼梯,我说没关系,谢谢,她说不客气,然后转脸结束我,干净利落地收束笑容,拈起前襟上的麦克风低声说,426上客,同时不停脚步地朝玻璃大门走去。旗袍雕塑的背身曲线围拢出不包含面容的形体轮廓,臀部因为走路而闪现着扁平、宽大的面积,不可信,和正面礼仪性的微笑、旗袍夸张的大红色、不合宜的纹理一样不可信,也和我几分钟后推开门,向他们自然展露出的笑容一样不可信。抵达包厢之前,我走在大理石楼梯上,雕花木扶手与其下螺旋状的铁艺立柱,在有些暗黄的灯光里阻滞着反光,仿佛久已未擦、油腻腻的,我实际上到三层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但不愿意抓握扶手借力,同时暗自怨怪着粘滞的楼梯表面对鞋底的抓着感,不愿意承认,疲累的根本原因还是自己平日里缺乏锻炼,是以三十岁的身体常常陷入无力的状态。这倒是我们的另一个共同点,发福、虚弱、经不起剧烈运动、唉声叹气,诸如此类。我现在的小腿肚早已和阿宇们的肚子一样鼓起并且松弛不堪,下班回家饱食之后,我坐在沙发上拍打此处的酸涩,想起另一种触感:那时我在班级足球队做前锋,总体上虽然瘦弱,但是频繁的跑动让小腿肚拥有坚韧的肌肉,相比于进球的兴奋感,在平常走路的间隙偶尔抽紧那肌肉让我觉得更加满足,更加觉得自己健康,除了偶尔考试成绩不错之外,这是一种常规的乐趣。那时候,我们也喝酒,但不是和阿宇他们,我属于另一帮人(阿宇那时已经是一个胖子了,眼睛很小,板寸头,呆笨,不和他相熟的主要原因倒不在于此,而在于他是镇上的少年,而我们那一帮子是乡下的,少年时的扎堆结派,出身的共性往往更重要,你本能地就可以区分出有些人可信,有些人不可信,而这之间也无需阐明什么价值观和立场,何况那时也没有这些东西,我们都凭感觉结交朋友),我们训练完了,在初冬的傍晚,精疲力尽,穿着球服,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球松松散散往炸串店聚合。
我们到了,拼了两张长桌,十几人坐下来,抽烟、瞎聊,冰啤酒上来了,各自开了一瓶咕嘟嘟灌几口,使自己们冷却一些,等着炸串。阿龙问我:你那个事情怎么样了,要不要搞?
我:妈的,我正准备说,那小子越来越过分,昨天晚上下自习的时候,我看见他又和她说话了,还递了个礼盒给她。我昨晚问她盒子里是什么东西,说是毛笔和墨汁,给她练字用的。
阿龙:妈的,这小子太不识相了,不能忍。
大磊:阿龙说的一点没错,弟兄们这种事情怎么能忍。
他们都同意。
我:今晚他还约了她吃宵夜,妈的。
阿龙:你一句话,搞不搞。
我:妈的,搞他。
他们说:搞他。
我们举起啤酒瓶,为这共同的气愤和决定撞瓶子,咕嘟嘟地喝了起来。真冷,训练时的汗水早已干透,所以真冷,光线暗淡,所以不知道他们是否,至少我裸露的胳膊和双腿泛起了鸡皮疙瘩,心跳很快,由于疲劳、冷,更由于激愤和不可忽略的害怕。我挑起了即将发生的这场争斗,这是我第一次挑起争斗,虽然他们是为了我的女朋友被别人搭讪而打抱不平,并且,我也会对他们任何一个做出同样的反应,但这一次我是核心、原因。我后悔刚才愤怒之下的鲁莽决定,我是个胆小的人,从来不希望自己成为坏事的原因。但是,这场景里的团结感也让我觉得放心,甚至可以说,至此,已经不再是解决我的情感问题这一单纯的事情了,对于我们这一帮人,除了需要安全的娱乐、游戏和叛逆之外,也需要在协同解决危机的事情里获得更稳定的关系和信任,况且,这也不是第一次。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所以,在下自习之后二十分钟时,我们在他去赴宵夜的巷口拦住他,阿龙低声对我说,这件事你不用出头,我们来搞,说完,他走上前去,对他进行语含讥讽的挑衅(这类挑衅我们都极其擅长),我站在他们的身后,感到满足和安慰,这个场景对我们来说是具有仪式感和象征意义的:我们即将毕业,虽然没有严肃讨论过以后的生活,但是对于纯粹的、敢于无私甚至以身犯险相助的友情,有很深的渴求,在没有面临毕业的这几年里,我们逍遥自在,而近来,意识到我们必将分别生活在不同地方之后,莫可名状的不安和压力便隐隐昭显,对于未知,我代表他们,感到不确定,预先的失望和遗憾以当下的紧张时时浮现,我们早已无心学习,在躁动的状态里每日聚会喝酒旷课,沉溺于形式上的抱团和不羁,很久之后我意识到这种不羁或者说伪装成勇敢无畏的状态,只是我们对未来忧虑的尴尬表现,那时对于未来的忧虑,绝非来自我们对未来的预测和对社会的判断,而是由于在各自生活的家庭中由来已久的对现实的无力感,社会如此宏大,而我们各自微不足道,我们没有人能左右家庭中的事件,比如阿龙的姐姐由于不堪家庭暴力而离婚逃回家中避难,如果那个施暴者是我们认识的,或者生活在那个小镇上,我们和阿龙就有办法参与到其中,并且也有足够的勇气以我们的方式解决,但事实是,我们连他生活在哪里都搞不清楚,无可奈何、无从下手,我们的能力范围仅限于学校及其周边几百米的范围,这个范围过小,而且离开朋友,我们任何一人都将毫无能力。阿龙已经动手了,啪啪啪,扇了他三个耳光,并发出警告。其他人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以防他还手。我们都知道他——那个叫阿义的小子——学习过武术,而且身强体壮,他长得不帅,成绩一般,但是留了个很不错的发型,他完全有能力还手并且对付两三个人,不过我们人数远超于此,所以他最终没有选择还手。他们走上前的时候,我仍然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因为那刺耳的耳光声让我毛骨悚然,我想象它打在我的脸上将是多么难堪和痛苦,我本希望只是恐吓他就够了,但是这几巴掌已经打下去,我从他僵硬的体态和放空但毫无恐惧的表情中,预感到还会有更坏的结果,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个具体的未知让我再次恐惧起来。仇恨、报复、悲惨,这些词语在我的意识里涌动不息,它们以前只是抽象的词语,那时对我来说却是近在咫尺的处境。这个具体的未知,是我代表他们又一次提前体验到的东西,对于未来生活的失控,已经发生了。不过,如今我再回想起那一时刻,却有别的结论:所谓的仇恨、报复之类的东西,在真正的生活之中,其实并不怎么存在,那时的未知感夸大了它们,总的来说,那时候我们对于生活的想象都是不准确的、失算的,当我三十岁推开包厢的门,面对着七八个男人并且一眼没认出至少一半的时候,我却一眼认出了阿义,那晚之后已经十几年,我们没有再见过面,但此时我能认出他来,同样粗壮的身材、未曾改变的发型、运动服,以及僵硬的体态,我情不自禁地说:你也在啊。
阿义说:是啊,好久不见。
我说:真的很久了。
阿宇说:大家不是都很久了么,所以才有必要聚聚,来,坐吧,给你留了好位子。
我坐下来,与阿义在整晚便无更多交流了,除了期间偶尔对饮,那也只是礼仪上的。阿宇无疑是整场的主角,段子不停,酒量奇观,他的个子也仍然不高,眼睛依旧很小,塌鼻子,薄嘴唇,小耳朵,光头,整个脑袋都要小一号,但是下巴和后颈处累起的赘肉毫不含糊,手的尺寸小,但与他的肚子、脖子和脸庞一样肥肿,其他人也多相似,虽不至于如此夸张,但都具备难看的松弛。这个酒局比我预想的还要无聊,我们的交谈没有丝毫价值,有一个环节是自述近况,轮到我的时候,我端起酒杯,说,一事无成、都在酒里、废话不说,我喝干。我厌恶自己这一连串的虚假,唯有喝干一杯酒是真实的需要,麻醉、灼烧,让那些废话都滚开,尽快喝醉,不要再清醒下去。他们并不在意我的敷衍,并且怪异地为我鼓掌,他们故作笑容的神态无疑彻底误解了我的行为,认为这是一种豪爽,而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无话可说。
某一刻,阿宇调侃梁子,问他是不是还在开挖掘机,梁子满嘴无所谓和粗话地表达着他对生活的武断态度,仿佛他自己就是一台挖掘机(他魁梧的体型的确仿似),对于妻子、儿子、同事、朋友,满是不屑,如果有必要,他将义无反顾地铲除他们,而除了谨慎地表达了一点尊敬父母的态度之外,就是毫无保留地赞颂在座的诸位,听上去,我们便是他平凡生活之外的精神领域唯有的挚友们,仿佛我们亲如兄弟、兄弟有难他必将两肋插刀赴汤蹈火,这是比我那偶然的豪爽还要豪爽的豪爽,让已经喝多了的阿波、阿贵、枫杨、武哥等等都热血沸腾,击掌称赞。梁子猛然站起来,低沉的嗓音发出高亢的声响,说,妈的说那么多没用,弟兄们应该倒满,干一杯。我们正欲顺着他站起来,阿宇微笑着伸出胳膊压了压手掌,示意稍等、表明他有话说,我们便没有站立,听他做作地放低、放缓的音调说,各位,听我说两句,我们梁总呢,是个性情中人,从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是我的偶像,我不说虚的,各位都是自己人,都是弟兄,今天难得相聚,那句话怎么说的呢,物是人非啊,今天还在城里的弟兄们都来了,其他的呢,除了在外地来不了的,我们也能理解,也不怪,其他的呢,就不是兄弟,梁总说的对,我们的感情是最真的,从小就有的感情,现在社会上是没有的,所以呢,我提议,我们不喝一杯,我们喝两杯,好事成双嘛,第一件好事呢,是弟兄们相聚值得庆祝,第二件呢,我祝各位事业有成、财源滚滚,我不说虚的,男人有事业有钱,最实在,对不对,有了这个,其它的才有,同意我的,都站起来。阿宇说这段话的过程里,时不时地闭闭眼、抬抬下巴,他伸着胳膊,双手搭在桌边上,张开肢体的样子传递一种观者可见而其自身一定并无察觉的支离感,仿佛双臂不属于身体,只是挂上去的外物一般。这番干瘪的废话他说得志得意满,让我几近产生幻觉,像置身于一部小说对无聊的彻底描述之中。我欲图找到一些真实时空的证据,所以在和他们同样保持笑容站立起来的过程中,集中注意力看阿宇的站起来,他有意控制着速度,要比我们慢一点,他以慢来区别自己和别人,以区别来领导别人,我找到了,这种自觉的领导意识,与多年前少年时的那个晚上,毫无二致:
那是阿龙扇了阿义三个耳光后一天的晚上,在这晚之前的下午,阿义和他那一帮子向我们下了战书,约定在操场打一架。我们应战了,放学时,我们揣着椅子腿和木棒,相互无言、果果绝绝地向操场走去,如我所料,一场争斗一定会带来没完没了的继续争斗,我已无暇后悔,在那一时刻,我仅存的理性告诉我,恐惧和后怕毫无意义,事情一旦关联到更多的人,便不是发起者所能左右的,我努力克制那种无力感,放任自己和朋友们向未知陷入,我告诉自己,既然更多的未知反正也没有什么办法,就走一步算一步,打一架算一架,我开始在记忆里回忆黑帮电影里的热血场景,这也的确让我热血上涌,有效地消除了恐惧,开始期待战斗。经过宿舍楼的山墙,穿过进入操场的铁门时,我记起不久前的晚上,我们在宿舍里打牌时,有人探头在门框里说,操场打架了,快去看,我们立刻扔掉扑克牌,涌出宿舍,也跑过这面山墙和铁门,进入操场,在宿舍楼整齐窗户的亮光照射下,看见前方面对面站着各自大约一百人的两个方阵,一方的人戴着一副白色手套,另一方的人戴着一只白手套,在相隔大约二十米宽的中间地带,各自有一人站在队列前,一个人长发,拎着猎枪,另一个光头一手扶着腰带上的手枪,一手提着扁长的砍刀。两人抽着烟,都没有说话,气氛凝重,宛如电影一般,我们兴奋地期待着开战,并时不时瞅瞅身后的道路是否畅通,以备混战时逃离这里不被阻挡。我们窃窃私语,心跳都快,有人说,知道为什么一边双手套一边单手套么?有人说,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天这么黑,他们打起来肯定认不得自己人,看手套就知道了,避免打错了。有人说,哦,这样!我对手套的细节始终记忆犹新,这表明他们的专业性,有备而来、考虑充分,我由衷地敬佩他们。而在我们自己往操场去的时候,穿过铁门,我攥紧椅腿,却感到有些遗憾,我们打得规模太小,也不专业,围观起来肯定也没那么过瘾,的确,在我留意观察之后发现,没有多少人围观我们,这让我有些不甘,所以在发现他们已经草地上松散地聚在一处的时候,我率先奔向他们,用我能做到的最狠、最大的声音吼着“操你妈,搞死你们”,这句口号的效应很好,我的朋友们也启动了,我们飞速冲向他们,他们中的警觉者最先抽出棍子,但没有直接迎上来,他们选择了在原地守着,我们的速度占了优势,我的脚先于我抵达战场,我踹倒了第一个,在下落寻找平衡的过程里顺手向第二个的肩膀甩去椅腿……
至于其它的,抱歉我无法写出来,因为除了混乱的声音(木棍捶打身体各类部位的声音)之外,我目无他视、体无他觉,但有一个感觉我依稀记得,有一记捶打落在我的脑袋上,要换作平日或今天,我恐怕一定痛出大叫,但那时,痛觉已被我的感知处理了,变成一个普通的信号,让我知道我被打了,我本能地回头去看打我的人,我看到了,但是接下来还击之后,我便彻底忘记了那个人是谁,我对那个人的识别只发生在一瞬,也只有那一瞬是有用的识别,此前或之后,我都无意于去识别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在那捶打和还击的回合里面,我和对手是一种临时的相识。恨意和愤怒即便如那般爆裂——甚至让我感到自己仿佛会着轻功,脚不着地地奔跑和跳跃在战斗里面——但是也那般短暂,幸好是那般短暂。那种少年热血的恨意甚至并不算是真的仇恨,就像我们围观的那场两百人的预谋械斗,在两个持枪的领头人之间抽烟和谈判的时间里,犹如被冬夜的寒气筛滤了,即便其间有一刻,处于某个方阵后方的某人那一声爆裂的吼叫“妈的,打不打啊,再不打老子都冻感冒了”,也只在一小片嘘笑中被筛滤而无效了,他们最终谈判成功,我们期待的一场战斗没有发生,他们散去了,最后只留了我们几个意犹未尽的围观者还在墙下抽烟,做着自觉高明的评断。
我们几个人,散落在黄昏的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间或就近与旁边的人说两句,度过了战斗结束时那一小段兴奋激越的交谈之后,我们都无话可说,各自回味着方才的酣畅或者担心着接下来的事情。阿文蹲下来折了一株已枯的蒿草,一截一截揪断扔在地上,我越过他逆光昏暗的侧脸,看见堪称壮美的落日正在贴近地平线,火烧云越发灿烂,我想喊他们都看,但是没有喊出来,我只停下来自己看了一会儿,这期间他们松松散散地走远了一些,由于各自的速度和方向略有不同,每瞥见他们的位置,总是越发分散——虽然我们没有讨论过那个场景的象征意义,但是我们都觉察到相似的疏离感,纵有满腔桀骜,在日落大地之时,都不可避免地体味着各自对未知的惊觉,惶惶恐恐。对于黄昏来说,我们还是昨日的我们,我们的那一点变化和将要发生的更多变化,对于黄昏来说,不足挂齿,所以,日头仍自沉沉落完了,我们隐没在睧然的薄暮中、至少在视觉上,已经失去了彼此。
虽然我们打赢了,但是都知道事情并未结束——阿义去找了阿宇,他们是同一个班的,阿宇不能袖手旁观,他哥哥是镇上的混混,误杀过人,从牢里出来不久,但是名声很响亮。阿宇找了这个哥哥来做调停,把我们双方约到一个带院子的出租屋。阿龙领头带着我们打算进去,被拦住了,对方说,这个事情不是他的,要当事人出面解决。那一刻我很恐惧,但是我无法回避,我硬着头皮胆战心惊地走进院子,阿龙在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拍我肩膀说,弟兄们在门口,有什么岔子你只管喊一声,我们直接进去搞,别怕。我应该是点了点头,走了进去。阿义靠在桌角,红肿的额头上血迹未干,冷笑着看着我整个走进去的过程。他们要我跪下磕头认错,并赔付医药费。我知道前面那事不能做,拒绝了。阿宇的哥哥说,那就滚吧,你回去准备一下,今晚就用别的办法解决吧,机会已经给过了,滚吧。我往外走,阿宇从旁边过来,搂着我的肩膀,陪我走着,用与多年后那种缓慢毫无二致的语调说,没办法,我也只能做到这样,我呢,两边都不好做,你别怪我,但是你放心吧,事情总会过去的,相信我。我几乎相信他沉着高亢的话语,但是他松开我,另一个人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说,听说你很有骨气,是不是。我不经思考地嗯了一声,他另一只拳头几似同时地捶在我的脸上。疼痛来得很慢,我有足够的时间恍过一阵庆幸感,好像自己被打了,这事总该结束了吧。但是走出来,我知道没有结束,我告诉阿龙,没解决,还要打,今晚。我们离开的路上,大磊说,不能再打了,他们人太多了,我们肯定吃亏。浩子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但也不能吃眼前亏,躲吧。我们躲进了安子的出租屋,在街角那个二层平房的二楼房间里。整夜,我们不够地方睡觉便无法睡,闭着灯听着窗外街上时时跑过的阵阵脚步声,以及间或两个队伍碰头相互问有没有找到并在得到否定回答后骂一句继续跑起来,钢管在地面拖出的呲嚓声比脚步更悚人,阿文开始抱怨没有烟了,安子骂骂咧咧说早知道准备一副扑克牌好了,诸如此类,没有人讨论屋外的追杀。我们在等什么呢?也没有人讨论,但是应该都在默念这些人最好尽快放弃,回去睡觉。但是天亮了怎么办?也没有人讨论这事情。我在黑暗里常常触摸出血发肿的嘴唇,有时候觉得疼度并不高,便按下去,让它疼起来,那一阵子,我也完全忘记了那个出手打我的人是谁,并莫名庆幸这种忘记,我反反复复按着嘴唇以增加疼痛的感觉(因此也可以不必说什么话),阿宇的声音总是回响,我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因笑而眯起眼睛的表情虽然当他说时黑暗藏住了它,喏,正如此刻他举起酒杯,我们一群人终于都站得豪爽而笔直,我们越过桌面碰住酒杯,阿宇说,干杯,脸上正带着那个笑容。
荒凉感和不可信,无论此时的酒桌上还是那时的叛逆闯祸之夜,都不是无中生有的,因此我越发后悔来参加这个聚会,是何等无聊的我才会来参加他们呢?这面对面的遥远、不熟悉和不认同感完全如预料中一样啊,我想,这可能是一种不自觉的放逐欲望吧,是这样一种放逐:既然生活让人感到失望至极,便产生对它的深深的不爱,像是离家出走一样,去叛离它,哪怕就一晚、一个酒局,至少彰显自己具有行使权力去反抗它的能力,即便明日宿醉醒来再次被它俘获,也毫不在意,毕竟,过一天是一天而已。
我已达微醉的状态,愈发觉得在座的诸位,无一和我有任何关联,包括阿义,那一次的事件,我曾以为会在我们两人的身上留下不可解决的矛盾,甚至有好几年时间,我都有意避免可能的相见,但此刻我们喝完阿宇提议的第二杯坐下来,相互之间毫无瓜葛般的,各自运行着自己思绪:我想起我跳下河水里面,也是在初冬的下午,已经毕业了,她要和我分手,我感到松了一口气,但是另一种致命的惯性让我表现出相反的极端行为,我跳进河水里冰冻自己,以自残的方式沉默着否定她的决定。我跳下河水的真正原因,自然早已不是阻止她离开我,而是伪装一种因受到背弃而不由自主的绝望,我以跳入河水来夸张我并未受到的伤害,以此对她确然无疑地定罪,确然无疑地表达出她的决定将以摧毁我而达到无可挽回的结果,我跳下河水并不是真的痛苦欲绝,而是以痛苦的动作来使她痛苦,我瞬间划过的动机里面,在进行一场清算,几欲脱口而出“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你还背弃我”,丝毫不顾我实际上早已厌倦、早已希望分手,只不过我寄望于之的方式是毕业后由于时空的疏离自动决裂,只是她先提了出来,不是按照我的方式。她的真诚的方式动摇了我盘算好的伪装,这无疑是更彻底地揭穿我,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因为她并不想离开,她是抱着巨大的无奈和不情愿而做出决定的,恰恰是她出于爱我的动机做出的违背意愿的决定,使她更加诚实、高贵,我也因此显得更加虚伪和怯懦,正是这一点才真正让我不能面对,所以我选择跳下冬日的河水,也包括了对自我的诚实的惩罚。这纠缠无尽的动机和感知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过于复杂,但是它却简单有效地、在一瞬之间驱使我跳下冰冷河水中。
而自始至终,甚至直到我们每一个人从这世界离开的时刻,无比杂芜的心绪也从来不会停止对我们的驱赶,让我们做出一开始连自己也不太理解并事后悔恨的选择和行动。比如说,选择暴力,真正的原因是勇敢或者正义吗?勇敢和正义对我们能做的,就如它们本来就几不可见的稀少,我们这群人,在座的这些无聊的男人们,从来都与勇敢无缘。关于此事,我实际上思考已久,并一度在各种可能的场合自嘲是个怯懦之人,仿佛这种自嘲可以作为一种新的、终于得到的勇敢的表现,但是,尤其在我意识到这种自嘲变得越来越刻意的时候,我也意识到,这不过是怯懦的另一种表现而已。
所以在我们离开酒桌,相互搀扶、勾肩搭背、步履蹒跚地走出酒店的时候,冷风裹挟着暗黄的路灯光撞在我的大衣和脸上,以这个简单有效的刺激,我内心的厌倦感呼啸而出,再也无法忍受我们共同塑造出的丑态。冷风继续撞击我,我便不再克制地呼啸出我的愤怒,也只是在一瞬间,我与阿义再次相识了,那暴力所必须的临时相识,我抬起脚朝他屁股狠狠踹了过去,用完了我能用的所有力气,所以他扑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也失去平衡和力气摔倒在地上。但力气很快就又产生了,感谢冷风,我手脚并用朝他爬过去,大声吼叫和咒骂他——但我缺少骂他的实际事件,所以只是咒骂——我抱住他的脚,让他没能爬起来,然后顺势压在他身上,攥起拳头狠狠锤击他的脸,我以难以遏制的怒火和咒骂为自己的暴力伴奏,酣畅无比,所以,当旁边他们从因醉酒而迟钝的愚蠢错愕中醒悟过来,并晃晃悠悠过来拉我的时候,我得以对他们一一相识,我的拳头带着我痛击那一张张脸,或者肚子,或者大腿,或者后背,或者打空了而露出来的地面,无所谓,打在哪里的确毫无所谓。某一时刻,阿宇的脸出现了,他竟然还是刻意保持那可笑的迟缓语气威胁我“都那么多年了,你犯得着么,别太过分了,听我一句”我没有听他一句,我直接以带着血的拳头打他、打断他,恰是这一副既绷也缩的表情,是我最为热衷于击打的,也是不同于那种临时的而是永久的相识,我扑向这个永久熟悉的面孔,和他翻滚在地上,我感到非常开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虽然我想停下来咒骂他,但是笑花费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他骑在我身上,以结实的拳头捶击我的时候,我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对暴力专心致志,无心感受别的感受。
我追上阿龙他们,我们差不多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在夜晚渐浓的晦暗里行进的小小队伍。我们在夜晚的田野走着路,前方那些静默的黑影,是一座座村庄。更早的时候,我还在小学,我和伙伴也走在这样的夜色里,也看到了一团团村庄的黑影,只不过那时候的害怕,是对想象中的鬼怪的害怕,而此时我们,害怕的对象,比鬼怪更难以捉摸一些。因为,鬼怪的形象,我们大致知道,而今晚我们所害怕的东西,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形象。
但它正确然无疑地存在着。
“哎呀!”
“怎么了!”我们一起问。
“妈的,我摔倒了。”阿文说。
“我操,爬起来就是了,叫什么叫!”我说,他们都同意我。
我们继续走着。那是我们一生中,最渴望勇气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