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可见过东坡的儋州?

一卷《苏东坡传》安然放于枕边,手指掠过最后的章节,不忍说声再见。熄灯,满眼却都是他的影子。他的锦帽貂裘,他的青衣布衫,在脑海里像无数翩飞的蝴蝶。睡意阑珊。

昏昏沉沉中,身体似乎变成轻灵的魂魄,飘然飞过祥云和薄雾,降临在一片孤零零的海岛上,脑海里却蓦然蹦出一个我心心念念的地名—儋州!

但眼前,这是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夜晚啊! 凄厉的海风追赶着儋州的每一只海鸥疾速盘桓,雷雨像是从天宫深处扑来的厉鬼的呐喊,将东坡的小小茅屋震得如同断壁残垣。我的诗人他在一方破烂的睡塌上默默起身,独自披了被雨水浸湿的单衣,佝偻着一副花甲之年的躯体,在瑟瑟摇曳的烛火边取暖。他提起笔,沾着桌面上滴落的雨水,缓缓留下一行沉重的笔迹:“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 一行字,让我怅然若失。这,这是我“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东坡吗?他为何没有把酒吟欢,没有与人秉烛夜谈?海南,不是他“此心安处是故乡”的所在吗?

我呆在他的窗边,静静的守候了一夜。在这样的一夜里,不知疲倦的望着我的诗人,望着他苍老瘦削的脸,稀疏凌乱的白髯,在燃烧的烛泪里发黄发暗。他那双曾目光炯炯,似乎可以洞穿古今的大眼,也在几滴浑浊的眼泪中失去了光彩。他失落,我更失落。风雨再大,淋不湿我,他的失意才让我心寒。

他在晨光熹微的时分起身,我带着透明的身躯,跟随他一路泥泞的走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孤岛上。他背着一柄锄,走到了一方荒草丛生的菜地,艰难的挥舞锄头除草。水天一色,蔚蓝的黎明从远远的海面上孱弱地升起。我的诗人,他又踏着缓慢的步子移回了茅屋。煮水烧饭,一切看起来还像模像样,他喝着无名的乡间陈酿,脸上微微出现两朵绯红的酒晕,诗人像个小孩子般摇摇酒壶,牵动嘴角笑着吟道: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年近花甲的东坡仍旧可爱的如同朗月春风,我坐在他对面,抿着嘴笑他的童真。

邻家的渔人送来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嘴里还咿咿呀呀说着让人费解的语言,我的诗人面带微笑,不语一字,愉快的神情却悄然从眉梢蔓延到嘴角。他端着一碗清酒,双手奉至渔人面前,那黝黑脸庞的男人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畅然的一饮而尽。他们语言不通,但如同璞玉的纯真是一样的。渔人也许知道面前站着一个来自中原落魄于此的显贵,却不清楚这个所谓显贵在中华浩瀚的文明长河里是何等浓墨重彩的一笔,东坡不过是渔人眼里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充斥着各式异域语言的岛屿上,孑然一身面对所有的风雨和晴空。

 酒过三巡,面带红晕的他像前朝的李白一样甩袖出门,爽朗的笑声像面前这片欢乐的碧海中滚滚而来的涛声。病弱如他,但坚毅如他。撑起篙来,他仍可以肆意泛舟于海上,凌波呼啸: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有奇绝冠平生。哪管世俗的冷言冷语。我看着碧海蓝天里只影孤帆的他,转身绽放出温和的笑颜,东坡也还是那个东坡啊!

 温和儒雅如同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的大文豪苏东坡,在天真未凿的海南岛,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款款的写出了千古动人的绝唱。圣恩荣宠和牢狱之灾都经历过,单纯的政治热情被轰然浇灭,只剩下一个文人旷达于山水间不悲不喜的自甘寂寞。他知道了世间残酷,人情冷暖,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原谅它们,放开或者不放开,事实都已经无法改变。福祸得丧,付于造物。

清晨梦醒。窗外杏花微雨,微风抚卷,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蓦然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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