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夕阳的余晖还未褪尽,树上的知了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各家各户的烟囱正袅袅地冒着炊烟,而也是在这个时候,父亲,一个黑瘦的小子“哇哇”的来到了这个世界,扑进了你的怀里,也就是说在那一刻你又添了一个儿子。在那一年的夏天的那个时候,正好是农村最忙的双抢季节,而你本也正在田间忙着收割水稻;那一年你应该有43岁,这是一个已届入中年的年龄。可以想象的是,在你抱起你的这个最小的儿子的时候一定是失望极了,因为在我之前你已经有四个儿子了,在你的希望当中最后的一个应该是一个女儿,可是你的希望破灭了,因为生儿生女不是你这个当父亲的可以说了算的。而我的这次偶然的闯入给你当时本就很不如意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遗憾。
可是,父亲,你知道吗?其实我对你也是很不满意的呀!这种不满意从我还在母腹中就开始了。在我的意识里,我的父亲应该是一个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受过良好文化熏陶的人;我的父亲应该是着一身干净的白色衬衣脚蹬一双油光蹭亮的黑色皮鞋行走于城市的街道里的人。可你,佝偻着背,矮矮的个子,穿着也是埋里埋汰,并且有着非常不好的卫生习惯,平时不怎么洗澡,偶尔洗一次澡也是用一个脸盆盛一点点水随便擦一擦就应付过去了。怎么会是你,那个只知道在田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那个大字不识一升的人,偏偏就是我的父亲?可是从我还在那混沌状态中就好象有一个天外之音在告诉我:“认命吧,他就是你父亲!”
可父亲,我是真的不想做你的儿子; 还在我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别人的父亲在他的儿子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开始对他儿子进行启蒙教育了,可你,被我称之为父亲的人,却那么的不当一回事,任由我在外面用蜘蛛网来捕知了,任由我和一帮小孩子跑到别人的地里拔人家的花生,任由我爬到别人的果园里偷人家的桔子吃。你从来就没有象别人的父亲那样给我哪怕是最轻的巴掌来以示惩罚和训戒。别人都说慈母严父,可你哪一点能够得上一个严父的形象。当有人提醒你说我长大后可能会步村里某某二流子的后尘时你也只是一笑置之,并未采取什么切实的行动来防范这种变化的趋势。经过了若干年后,到现在我都认为你让我错过了最好的童年时代,是你让我一无所知地长大,让我感觉在那个童年时代失去了很多很多……
父亲,当我到了上小学年龄的时候,因为家里掏不起在当时仅需五元钱的学费,是你,带着我找到学校的老师肯求老师拖欠无法支付的学费,而在我以后的求学生涯中,为了帮我凑上学的费用,你一次次地放弃着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低声下气地向别人借那点比讨还难的一点点钱。父亲,你知道吗?我真不想做你儿子,你为什么不能象别人的父亲那样活得有尊严,活得有地位?你为什么不能象别人的父亲那样为他的儿女们撑起一片辽阔的蓝天,让他们生活在无忧无虑中?父亲,当时我真想一遍遍地告诉你:“你不配做我的父亲!”可十几年过去了,你还是我的父亲,而在今后的岁月当中你仍然是我必须要叫爸爸的父亲,配不配做我的父亲也不是我所能说了算的,对吧?
父亲,那年我十八岁,我在离家六十多里远的县城重点中学读高中,为了省下一笔伙食费用,我不得不从家里带米到学校换成饭票。有一次我有一个月都未回家,你为了能使我在学校的伙食可以接续得上,从一大早开始你就推着装有六十斤米的独轮土车到了学校,那时你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而那一年你也已经有六十一岁。那时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校园里的枫树也正疯了似地掉着叶子。我不知道你是用怎么样的一种毅力跨越那一道道的山坡完成这一长途跋涉的,时至今日,当我想起你那时满脸的灰尘、抬手擦汗的场景时仍忍不住一阵阵的心酸。父亲,你难道只是个让儿辈心酸难过的父亲吗?
父亲,你真是一个很不称职的父亲,你不会替你的儿子好好地去规划他未来的人生,这么多年以来你的儿子也从来就没有从你那儿得到过什么人生的指导,在高中文理分科时你不能给我一个合适的建议,在高考后填报志愿时你也没有给当时处于艰难选择中的儿子象样的指导,你的愿望是只要你儿子能够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就可以了,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什么理想,什么追求,甚至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理想,对吧?而在你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你只会嘿嘿的傻笑,翻来覆去地看那录取通知书,不断重复地讲着“凭这张纸就可以上大学?”之类的傻话。你难道就没有想一想,就是因为这一张纸,包括你在内的全家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也就因为这张纸,我们全家人吃那么多苦所得到的同一结果就是要让它来彻底否定有你身影的历史。我知道你当时根本就想不到那么多,你只知道在这个穷窝窝里将要走出全村子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而这个第一人就是你的宝贝儿子。
父亲,你是否知道,我生就是不属于你这个世界的人,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而这一天就是一九九六年的秋天。以前我曾一次次地想外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当我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的时候,就曾被县城的繁华景象所惊呆,虽然现在在我看来县城是那么的破陋不堪。正是因为那种以前我不曾了解的景象坚定了我离开我所生活的环境的决心。而这次我将要到离家有七千里之遥的哈尔滨去上大学,在那里将会让我远离伴有牛屎味的泥土的气息,去重新适应一个新的环境,去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开始和创造一段新的生活,而在那个环境里面,将不会有雨打芭蕉、雨溅屋基的宁静,在那种生活里面,也不会有春雨沥沥的夜晚蛙声一片的祥和。可是父亲,在这个时候你为什么就不能象书中通常写的或者电视里通常演的那样,给你平凡的儿子一些鼓励,告诉他虽然前路漫长,但只要能吃得了苦,仍可一路走出来;你为什么就不能给你将要远行的儿子一些信心,告诉他不管有多么困难,只要坚持,只要努力,什么沟和坎都能够跨过去。你没有这样做,你就是一个这么不称职的却又让我无法选择的、天经地义的父亲。
就在那个秋天,当一群人帮我提着包把我送上到火车站去的汽车的时候,当母亲和姐姐因为我的远行而哭出声来的时候,你远远地跟在人群的后面,就象是一个犯了错误的怯怯的小孩。尽管隔着那么远,我仍然能感觉到你眼角上挂着的泪珠,仍然能看到你抖动的肩膀。父亲,你这个老爷们怎么也象母亲和姐姐那样哭了呢?不就是没办法送我去几千里外的大学吗?不就是担心我身上带的钱不够吗?不就是因为我的两个包重了一点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冲我笑笑或者整理一下我的衣服然后告诉我说,不用怕,再苦再难都要挺住,但你没有,你就是这么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兴许是出于对在这么一个环境中还能混成一个大学生的我感到了那么的一丝丝的歉疚,感觉怎么也要对我负负责,就在我上大学的那一年起你就开始离家到外面去打工了。虽然说是打工,可是,哪个地方会要象你这样的一个糟老头子?无非就是去放弃所有的尊严向别人去讨得一点点的钱,然后把这些钱寄给那几千里外的儿子,虽然你所寄的那点钱对于在大学里的费用来讲只是杯水车薪,可你却仍然坚持要这么做,谁都没办法阻止得了。我到现在都难以想象的是,象你这样连普通话都不会讲的这么一个老头子是怎样行走于那陌生的异乡?有好几顿都没吃上饭没人可怜你,晚上露宿野外承受着蚊虫的叮咬和寒风的侵袭没人可怜你,病了连一口热乎的水都喝不上没人可怜你,而那时你几千里外的那个儿子正在装有暧气片的温暖的教室里过着天之骄子的生活,对此却一无所知。当后来你儿子听说了你外出打工的事后虽然也通过了各种方式甚至是用威胁要弃学的方式来要求你不要离家出走,可你还是那么的固执,一条道走到黑。年纪那么大,却还能爬着装煤炭的火车从江西到广东,再从广东到福建,你是怎么在那敞开着的车斗里在没有水喝没有饭吃的情况下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的?你就是那个会让远方的儿子担心焦急的父亲吗?你就是那个让儿子始终怀有一颗对你内疚之心的父亲吗?就是到现在为止,当我在街头上看到那些衣衫蓝缕的老头时我的脑海中就会如电光石火般地闪现出你的影子,而这始终是我内心的永远的痛。
父亲,你就是这种在我人生的任何时候任何阶段都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在二十多年来我曾不止一次地梦想能够有一位权高望重、博学多才的父亲,当我因为无法一次性交足学费的时候这样想过,当我在学校里看着别人吃好的穿好的而我只能吃家里带的咸菜只能穿几个哥哥穿过后的旧衣服时这样想过,当我因为没有钱而不敢接受朋友吃饭邀请的时候这样想过,当大学毕业时我看见别人的父亲通过各种方式和关系为自己的子女找到出路而我却要靠自己的努力寻找工作时这样想过。因为有你这样的父亲,我才在任何时候都活得象一颗杂草,毫不起眼但生命力却异常坚强。我也曾一次次地告诫自己因为有一个平凡的父亲,我必须要付出别人双倍的甚至更多的努力才能够得到别人认为不值一提的一点点成功。
可父亲,时间就在不经意中从我们的手边流逝了,还没来得及等你儿子事业有成,还没来得及等你儿子去光耀门楣,还没来得及让我对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你就那么地老了,整个人好象是一部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运转开始不正常起来,对你说话都必须要用嘴凑到你的耳朵边大声地讲你才能听得见,背也倦曲得更历害了。父亲,我真是觉得委屈,这么苍老的你又怎么做我的父亲。所有的事情都还没去做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还来不及的时候,你就这么地老了。 父亲,我知道我所写的这篇文章你没办法看到,你也没法去理解到我的心情,尽管我在写这篇文章时也忍不住一次次地流泪,但是我仍想告诉你的是,“父亲,我真不想做你的儿子”。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因为我偶然的闯入到你的家庭,跟随了你这个平凡而又普通的父亲,我的生活是否会比现在来得幸福?因为这次我偶然的闯入,才使我不得不面对这么一个平凡的家庭和平凡的父亲,进而因为这个平凡的父亲而不得不让我去正视那份属于我的平凡的生活和人生。
当我含着眼泪把这篇文章写完的时候,我认了,你,就是你的这个儿子的最爱的和最可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