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清潭来

我来自清潭,那是原本就很小的某座城市里,更为不起眼的无名一隅。上了年代的坑洼街道交错蜿蜒在参差的梧桐树影下,被树叶揉碎的光斑里嵌着晚高峰时期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拥挤无序的小路旁换了一批又一批店面不大的铺子,上了些年纪的店主们坐在自家铺子门口,磕着瓜子看着来往的学生一路嬉笑打闹渐行渐远,用听上去硬邦邦实质上很和善的家乡话彼此寒暄。

我在清潭生活了十五年,好像人生中的大部分童年和少年时光,都被留在了这里。每天傍晚,我披着霞辉从学校里出来,路过涌进许多同学的无名小铺,看见店里的阿姨一如往常笑眯眯地接过从四面八方递过来的卡券,从凌乱不堪的蓝色塑料箱子中抽出几包干脆面或是辣条,熟练地递给她的顾客。我对拿过战利品的同学说过“再见”,弓起身子爬上一个小小的斜坡,绕过一棵旁逸斜出地生在路边的奇树,回头望一眼学校旁的小桥,慢悠悠的白荡河正从桥下穿过,不时有满载的货船轰鸣着驶向不远的荆川故里。

简易的公交车站牌歪斜地立在百步外的路旁,仿佛从没有人想过要把它扶正过。孤零零的加粗数字“210”醒目在唯一的白板上。那时候的210路车厢很小,座位也少,从很远的地方驶来时就有很大的声响。从清潭这些窄小的路上开过,它往往要停三次,按五次鸣笛,才会拐上去大路的通道,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站台后面的音像店里,店主依然戴着眼镜读着扬子晚报,从没有抬起头过,仿佛那扇透明的店门后面是个无比静谧的世界。

糖炒栗子混合马蹄糕的香味恰到好处地飘到我的周围,滚滚不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生活的味道亲切而美好。走到报亭的时候,余晖也要收尽了,我向鬈发的老板递过五个硬币,换一本半月刊的漫画,卷在手里过了马路。家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树墩,在它依然拥有一棵树的姿态的时候,一家小小的馄饨摊躲在它的荫蔽下。老板娘干干净净的白围裙里藏着些零钞,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后来这一切都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树墩,树墩周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浇上了新水泥,却在那之后再也无人问津,徒留刺眼的空白。

楼底的小院子从未被翻修过,春草从破裂的水泥里生机勃发地钻出来;春暮时分月季开得热烈又疯狂,仿佛要吞没掉小院子里的唯一一组水泥桌椅。再接着便是蓬勃而带着异香的无花果树,听别人说隔壁单元有个精明的女人,总是悄悄拿着巴掌大的小剪刀顺走那些结得最好的果子;也难怪那些浓烈到仿佛要飘到梦里的香味之下,我只看得见些青涩的小果。

我走上楼,对门的爷爷告诉我,玲还没回家。我点点头,没再说话。玲比我大一岁,是三四岁便认识的发小,只是随着年纪增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我早就想不起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了。那些一同拿着粉笔在院子里涂鸦的日子也像画的本身一般,随着雨水被冲刷走了;那精神矍铄的爷爷,却还认为我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她。我报之以微笑,向他,也向曾经。

后来我搬了家,却依旧在清潭上学。稍长大了一些,爸妈也终于放心让我骑车回家了。初夏时分,我随着和我年纪一般大的少年们涌出学校大门,在喧嚣拥挤的路边坐在单车坐垫上固执而又小心翼翼地挪动,一起焦急等待红灯的四十秒。一旦回到大路上,人群忽地散开,风也忽然爽气地袭来,我身边的少年们校服里鼓进了风,刘海和衣摆一起飞扬,真实的朝气和笑声一起飞远。

再后来几份试卷把我们考散。清潭没有高中,我们零落在小城的不同角落,在每日习题的冲刷下淡忘着回忆,直至梦里的清潭也只剩下了几个模糊的片段清影。再骑车拐进清潭的坑洼小路,却发现早就没有了当时那一种道不明的心境,徒留下对无休止交通堵塞的头痛无比。新怡华超市老旧的招牌上又添了几道水痕;读过的小学早就拆了重建完毕,教学楼上不见了当年的爬山虎,只有卡通幼圆的“学比潭深,人似水清”几个五彩斑斓的字。我想我对“清潭”的情感绝不是这八个牵强附会的字可以解释清楚的,但当时又想不明白,只能假装老成地叹一句不见当年。

可当我真的离开小城的时候,才知自己真正的念想。我自小城来,我自清潭来,我身体里早就被刻上了那里的烙印。这里也有湖泊,可不是我念念不忘的白荡河;这里也有美食,可终归不是我记忆里马蹄糕的味道;这里也有朋友,可我始终放不下那些年里单车上的少年们。我自然知道现今的清潭早不是当初的清潭,我也早不是过去的我;也许我回味的只是荡涤在清潭里的青春时光。人总是会给回忆加上一层美好的粉色滤镜,可这又何妨,我只知我生长于斯,即使没有留下光辉的故事,这里也是我安放青春的瓦罐——久经岁月,往事成糖。

     (写于20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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