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得我上初中的那阵子,镇子上许多精壮的男性都迷上了打猎围兔。
八十年代中期的西北山区小村镇,贫穷仍像魔咒一样牢牢地箍着每个人的身心。虽然村人不再依赖吃树皮和挖野菜裹腹度日,人们仍然被贫穷纠缠着困惑着。闲暇之余人们总在搜寻可以填充肠胃的食物,寻寻觅觅的目光除了野菜便转向了飞禽动物。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虽没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入秋后的玉米高粱地就成了男人围猎的绝好场地,一块块葱茏的田头畦边,都是一个个平端着土枪的男人们隐身猎捕小生灵的活跃之地。
秋季更是野兔野鸡一年之中频繁觅食的最佳时令。满山遍洼的一片片青纱帐,野兔山鸡腾跃蹦跶,鸟鸣虫唱到处是一派祥和的繁荣景象。男人们好像终于找到了展示自身魅力的逐鹿赛场,一块接一块的秋季作物无疑是他们猎捕的天然屏障。他们潜伏在田间地头,双眸紧盯着觅食的小动物,包藏已久的祸心与阴谋正在一步步向小动物袭近,可怜的它们又岂能察觉这迫在眉睫的危险呢!
我的父亲不知从何时起也成了那个时代众多的猎守者之一。野兔、野鸡、野鸽子,全是这些男人眼中恨不能为己囊括所有的战利品,据说这些飞禽小动物因长期运动肉质特鲜特美,是猪牛羊、鸡鸭鱼等家禽海鲜无可攀比的珍肴美味。
2.
记得 有次父亲倒拎着一只野兔兴冲冲地回到家中,小小的我便像个跟屁虫似的围在父亲的身边雀跃着喋喋不休。一会儿问父亲这是只男兔还是女兔,它的爸妈一定会哭着去找它吧;一会儿又问这只兔肉我们可以吃到过大年吗?那颗童稚的心被突然降临的美味刺激着,像注入了兴奋剂似的让人的头脑急剧发酵膨胀着,我就像一个醉酒狂饮后的汉子,兴奋的竟然等不到兔肉酥烂的那一刻。
那只免子后腿的枪伤处,还滴着暗红色的斑斑血迹;那双惊恐的眼晴似乎努力的想看清是谁在抓捕了自己。擅长奔跑的兔子后腿正被父亲死死地拿捏着倒拎着来到院里的苹果树下,又用细麻绳把它的一只后腿绑在树桠间臀上头下的半吊着,那样子至今想起让人心里阵阵发怵。
我慢慢地走近它,伸出小手去抚摸它柔柔的茸毛,恐怖也就在那一刻突然袭向我,只见野兔半睁的双眼下方,似乎还挂着绝望前滴落下来的泪珠,还有那仍在滴落的血滴子让我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兔子死前的眼神似乎正在向我求救。莫名的惶恐袭上我的心头,我一下抓住了父亲的双手:
“爸爸,放了它吧你看它在给求我流泪呢,咱不吃了行不?”
父亲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很奇怪的样子: “ 你又怕了吗?害怕你别看了,回屋里去。 ”
那个瞬间我真是伤心极了,也说不出个理由来,只是嘤嘤地哭着不肯离开。
“你哭个啥吗,兔肉香的很,你怕了屋里去行不?都打死了你当它还能活么,去端盆清水给我来冲洗。” 看起来父亲真的被我吵烦了,冷不防的这一声让我止住了哭泣。
我还能怎样?我怎么就不知道父亲还会宰割野兔呢。原来男人为了自己能填饱肚子都是这样的无情和残忍。那腥红的血迹让我害怕极了。我端一脸盆清水边走边向外晃动,等我端至父亲面前时已剩下少半。那时的我在饥饿与杀虐之间还是不能像大人那样能理智的取舍,也许这仅仅是女孩子惧怕血腥的天性使然吧。
只见父亲利索的用一把几寸长的单刃小刀,从兔子的后腿部刺进皮毛,划开一个几寸长的小口,便剥起了兔皮,皮肉分离的肌肤还冒着微微的热气,不消十分钟兔子便剥脱的肌显腱露,赤条条的呈在我的眼前。活蹦乱跳的一条野兔瞬间便被剥杀,纹理鲜亮光滑的粉肌玉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我实在无法忍受便乘父亲清洗的机会,悄悄地溜出了家门去找女伴玩耍。
3.
等太阳落下了西山头,我收起沙包回到了家中。刚走进空旷的大院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肉香味,进屋时父亲已端坐在炕头,小炕桌上摆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酱红色肉块,诱人的气味正在四下里飘散。
“爸爸,真香哦!”我已被诱惑着谗涎欲滴,野兔宰割时惊慌失措的那颗恐惧之心,此刻早已被抛至了爪哇国。
父亲笑着让我坐下快吃,他给我的碗里挑拣了两大块兔腿,自已却在小斟小饮中细嚼慢咽着那个兔子头,他说兔头肉最香,我说也要尝尝兔子头他又急忙推开了我,只把大肉块不停的给我放了又放。我问兔子头是啥味那么香?父亲说头上没多少吃的你吃啥呢,原来是这样!年幼的我那时实在无法体会他对我的这份舔犊之情。
父亲炖的兔肉酥软味纯,轻轻咀嚼中连骨头也香味萦长,兔肉的全身没有令人心悸的肥腻,肉质细嫩又不乏咀劲。在那个年月里,虽然父亲终年去生产队挣工分却分的粮食极少,我们的家也穷的家徒四壁,糜谷杂粮更是稀缺,一年也吃不上几片肉,别说一只兔子了。那盘兔肉对那个年代的我来说的确是天下最美的美味了,记忆中那是儿时吃的最香又最多的一顿肉类。后来,父亲有了捕猎经验,每周都去打猎,每个星期日我家的小炕桌上便有一盘香气四溢的兔肉或野鸡鸽子肉,那个围盘夜宴的晚上便是我和父亲最最开心的时刻。
父亲常常会边吃边向我讲解着如何在未热的油温中,先放入白砂糖翻炒成鲜亮的酱红色,再如何把焯过水的兔肉一块块滑入锅内,逐一翻炒并加入葱姜花椒大料等,又如何改用微火加水慢炖直至兔肉外烂内酥方可,如此等等。我一边支支吾吾的胡乱应付着父亲,心思全在贪婪的大块朵颐着兔肉,父亲似乎一直说个不停,至于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早已被肉香勾去了七魂三魄,哪里还记得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呢。
儿时的我,就这么轻易的被父亲做的一盘兔肉给俘获了。欢喜又满足的心情恨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兔肉有多么的清香味醇,我更因父亲高超的围捕技艺洋洋自得,在我年幼的记忆里父亲的精明强干更是无人可敌。那时,被我纠缠不停的父亲还会在闲暇之时,横端着土枪教我空枪射击,无奈我力道太小右手食指从来都没把板机扣动过一次。
吃过兔肉我总要出门,也熬不到掌灯的时分,便迫不及待的去找小伙伴玩儿,眉飞色舞的对她们讲述着兔肉是如何如何的好吃。平常日子里都是她们端着又肥又腻的腊肉片子边吃边流着令人生厌的油腻星子,我现在终于也可以在同伴面前得瑟一回了,那一刻真是爽快极了。比起那颤悠悠的猪肉片子,父亲做的兔肉实属人间极品。
4.
“我说你别高兴的太早了,吃了兔肉你会生个嘴上有豁豁的娃娃!”
女伴轻轻的一句忠告,给了我当头一捧!适才还高高飘入云端得瑟的我一个瞬间就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虽然那时的我尚小,对生孩子的概念一无所知,但我深信女伴这么说那就肯定会有那样豁唇孩子的结果,为此我不知后悔了几个晚上恨自已咋那么嘴馋呢。当时根本就想不到生孩子那还是多么遥远的事儿,吃兔肉和生孩子就像驴年马月那么的遥不可及,又岂能扯上半毛钱的关系呢。
那时的我只有几岁太傻、太蠢,还分不清同伴的捉弄恶搞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太纯太净的一颗心里又岂能掺进哪怕只有半粒的尘埃呢!我哭了一个又一个的伤心夜晚,父亲弄清原因后笑了,并说那是女伴们故意来吓吓我的。原来是这样!我天性愚钝经父亲这么一点化才茅塞顿开。哦,谁说憨憨的女孩就没有搞怪的鬼精灵呢,女伴们吃不上葡萄,总说葡萄酸的渗牙也不足为怪呀。
儿时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回忆,几十年后偶然又想起,满满的都是温馨。那个年月的女孩子,几乎人人都如山泉般透亮,澄清与纯净,纤尘不染的那颗素心淡雅的唯有明月清风可鉴。
5.
直至九十年代中期我走进了婚姻,在我有了身孕的前三个多月里,竟因一个梦境,被父亲当年的那盘兔肉折磨的死去活来,整日茶饭不思只想那喷香的野兔肉。尽管每个孕周去做围产期检查,也在周围的亲友中不止一次地听说了孕期不能食用兔肉的民间传言,至于食用后生了的孩子是否是豁唇一说也无处可寻找科学上的依据,那时也没有度娘还处于信息停滞的状态。周遭人的劝说对妊反中钻入牛犄角的我来说,非但没止住我的奢想,反而更加勾起了我对兔肉的念想和神往。
就在我茶饭不思妊反强烈的一百多个日夜里,憔悴的我只剩下了八十五斤的一把皮包骨,我也因此成了老乡们私底下里议论的话题,人人在为我能否顺产捏着一把汗。在一个不经意的下午,做司务长的西安老乡特意为我送来了清炖螃蟹,据说是站里的战友回南方探亲归队后带回来的家乡特产,让我补补身子提提神。
对我们这些从西北干旱山区远来东北的旱鸭子来说,那个年代也只有在电视上看到别人食用螃蟹,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还未曾品尝过这类海鲜,即使在连队周末或节假日的会餐上碰到螃蟹也很少有人去动它一筷一指。
突然面对四只热气腾腾的红色螃蟹,我瞅了半会也不知怎样去开吃,只觉它的色泽十分的赏心悦目。这可叫人怎么吃?吃什么呢?怎么看也只有骨甲,硬梆梆的蟹上面没有一丝可取之物。爱人拿削刀撬开了上面的甲块,我才一伸手不小心又刺痛了手指,总算取出了一点蟹肉,他说就吃这个营养极佳。
“你快吃味道好极了”他在一旁怂恿我。
“你又没尝怎知好?你快先尝尝!”我怕有怪味。
“你现在是特殊时期,你优先。”他坏笑着。
“那也得你先尝了,我才敢断后!”我很固执。
我们小两口就这样互相推诿着,最终我没能推脱掉,便小心谨慎地只取一小点送入口内,谁知还未来及细嚼,我便扑向了水笼头,怪异味立马引起了肠胃翻江倒海般的干呕,我在撕心扯肺中生不如死。哦,这该死的螃蟹,我终没成为那个敢于吃螃蟹的人。
6.
就这么折腾的死去活来,父亲又远山涉水,我的奢念终在东北人难以下咽的豆油烹炒中一次次失落。南方人的美味岂肯屈就在西北人的肠胃里?西北人的胃肠又怎能心甘所愿的接纳南方人的螃蟹!珍禽海鲜常常被冷落在地域意识之外。虽然螃蟹的横行霸道令天下人避之犹恐不及,即便它使出浑身的解数,想逾越每个人心中固守的传统底线,看来也实非易事,美不美家乡水香不香家乡味哪!
妊反的一百多个日日夜夜,远在异乡的我深深的沦陷在父亲做的兔肉里,直至生产也终未能遂心称愿,强烈的妊反现象也让我幼时留下的豁唇之虑遗忘的了无踪迹。
人性确有太多的言不由衷。我一面恐慌着豁唇的传言,一面又日夜期盼着兔肉的香醇,既要安享美味,又恐殃及了自身后代。为何有孕妇食用兔肉才会有后代患豁唇一词?莫不是万能的上帝看不惯虚伪的人性,故在民间流落了这么一种嘲讽的传言来考验人性?还是冥冥之中确有其事呢?这些我们不得而知,也许传言始终与科学相悖甚远,人们却总为了自身的私欲在宁信其有中唯唯诺诺。
几十年后,我常常这么胡思乱想,我是不是痴人在说着梦话呢。人性,也许从来都经受不了更具理性的推敲吧。惧怕猎杀又期盼美食,前矛后盾的人之共性又该如何自圆其说呢。
我在居无定所的异乡漂泊了十五年,像一叶浮萍游来荡去,走过了许多的山山水水,吃过无数的佳肴美味,最难忘记,最念想的,还是当年父亲做的那盘野味兔肉。
十五年后来随爱人转业归乡,我也曾自己动手买回了几次全兔,边查阅食谱边动手制做,并把当年老父传授的做法一一用上,但入口的味道已远远不是儿时的那个味儿。
老父已年逾古稀,他做的那盘野味,是我今生享用过的最好的美肴佳味,欲罢不能的那种感觉,如今只有陷入遥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