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扬子晚报》刊登了这样一则报道:一位身染沉疴的艺术家在北京演出时,一辆救护车就停在人民大会堂西门外。报道用“德艺双馨”总结了这位艺术家。
在我们常人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一则新闻,有人却从中看到其他:一个女人的内心往往比“德艺双馨”要丰富得多、开阔得多。
这个人就是作家毕飞宇。他以此新闻为灵感,之后写出了著名的短篇小说《青衣》。
起笔那年,毕飞宇只有3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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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讲述了一名青衣演员筱燕秋台上台下的悲情人生。
什么是青衣?青衣是京戏中的旦角,穿青色褶子,念韵白,唱工繁重,风格内敛,南称正旦,北号青衣,是经过抽象的女性角色,女人中的女人。
筱燕秋是天生的青衣,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衣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老团长夸耀称:“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她被选做A角,唱红了一度被冷藏的戏曲《奔月》。
嫦娥是后羿的妻子,因为丈夫射日英雄的光芒太过璀璨,使得她无法绽放自我光芒,于是她服药后飞向月亮,毅然选择离去。嫦娥不食人间烟火、超凡脱俗的形象,让筱燕秋深深迷恋。她对嫦娥的痴迷近乎变态,“我就是嫦娥”,她沉浸在角色中无法自拔,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演嫦娥,这注定筱燕秋的一生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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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人生如戏。筱燕秋在一次演出后,下意识地将滚烫的开水泼向侮辱嫦娥的老师。在她心里,嫦娥一角是要坚决捍卫的,结果因此断送了自己如花般美好的舞台生涯。
此后20几年的生活起起伏伏,尽管因机缘巧合重回到舞台,但她的回归路并不顺畅。“筱燕秋的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只眼睛看着自己的未来。可筱燕秋的两眼都一样的黑。”她变得迷茫失去方向。
她的烦恼剪不断、理还乱。一方面来自身体上的年龄。年龄对于女人的杀伤力,不亚于一颗原子弹。尽管说年龄是自己的阅历,但其实每个女人一旦过了二十,这个社会给她的压力就会随之增加,要求也会越来越苛刻。加上自己的徒弟春来还年轻美丽,更反衬出自己的年老色衰和走样的身材。更令筱燕秋感到更难受的,是来自烟厂老板毫不掩饰的不屑。老板20年前对年轻的她满是仰慕,但如今对她的衣服底下的身体却毫无兴趣。一个眼神,让她尊严全无,内心防线瞬间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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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现在越来越多女性走出家庭成为劳动力,但家庭、生育和工作兼得的理想依旧难以实现,依然是女性内心最大的焦虑。筱燕秋也是如此。
她的另一个烦恼源于孤独和寂寞感。她的身边缺少能够理解她的人。团里的戏友和团长注重的也只是最后戏曲公演的效果。烟厂老板看的就是经济效益,见她没有可利用价值就把她一脚踢开。每天排练筋疲力尽,但丈夫只对床事表现出无限饥渴,两人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最后自己怀上孩子也一声不吭,自己选择药物流产。
春来还突然说要离开,不再演戏。筱燕秋如此热爱嫦娥这个角色,怎么可能忍受角色的死亡,她乞求着春来,似乎是在求着嫦娥不要离去。
她主动提出要让春来做A角,自己做B角,对于演员来说,从来就没有让戏一说,但筱燕秋这么做了,可见她是真的没法了。她一心想的就只有留住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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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公演当天又演又唱两小时后,依旧亢奋,浑身是劲。首场公演格外成功,这无疑让她找回了自信,唤回了她的梦。她要证明给众人看,她就是嫦娥。
但在第五天演出时,筱燕秋因为流产没有处理好而突然发起高烧。老天爷也实在爱和这苦命女子开玩笑,让她在输液时不小心睡过了。20年前没让她持续火起来,20年后注定也没法东山再起。
筱燕秋无可奈何,毫无扭转趋势之力。她发现上了妆的、代替她上场的春来比天仙还要美。演员演戏,带不走工具,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这个残酷的真相,让她无法承受。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拿得起,放得下,演过即忘,才不会迷失自我。这恰恰是筱燕秋的致命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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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疯魔不成活”,筱燕秋不愿放弃演戏,就如《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一般,把自己活成了戏台上风华绝代的虞姬,只是希望和他的霸王唱一辈子,不要“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
程蝶衣对师哥段小楼的爱,只能通过戏台上虞姬对霸王的忠贞来表达。他活在戏中,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光明磊落地爱着饰演霸王的段小楼,忘掉段小楼的背叛。因此他执念自己就是虞姬。
而筱燕秋,因为遭遇太多苦难,她只有在戏中才能躲避痛苦,在戏中的她才是幸福的。在聚光灯下,她成为所有人视线的集中点;在戏中,她能同嫦娥一样,奔月飞向美好的广寒宫,远离世俗的烦恼。
但大幕一旦落下,观众一旦散场,现实残酷的真相却让蝶衣和筱燕秋受到更大的伤害。
程蝶衣不得不接受段小楼有自己的家室,并且不可能爱上同性的他的现实。筱燕秋要接受自己的生活普通如凡人,会被家庭等各种生活琐事纠缠,自己这一具沉重的身躯,永远无法和嫦娥一样获得高飞的自由灵魂。
人生最苦莫过于求而不得。无论是筱燕秋还是程蝶衣,他们求的都在现实生活的彼岸,可望不可即。越是追求,越会放大现实的痛苦,就越是想逃离,陷入更深的苦痛中而不能自拔。
虚拟的舞台终究如海市蜃楼,只是他们自我安慰的幻影,就如一个乌托邦,不真实地存在着。现实的矛盾依旧存在,一味的逃离注定最终无法如愿,以悲剧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