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金者辩

文\常书远


这个黑色皮包里竟有二十四万元现金和一部手机,在他捡到这个皮包的当时就欣喜而明确地告诉自己,他是不会交还失主的。这是他的,是他的了!直到青年迅速回家数出这么多钱时,更坚固了这个决定!

“是我的了吗?是!真走运!”青年眼中放着光,掩不住心中狂喜,直到那部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吓他一跳,好象一声严厉的喝斥。

他预感到了什么,看着大声振响的手机,青年添了添嘴唇,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喂?”

“是你捡了我的包吗?”那边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青年不语。

“请你还给我好吗?那些钱我有急用!”

“我……我不知道,我没捡到你的钱!”青年的声音稍显不镇定。

“别装了!你没捡到我的包,那你这手机从哪来的?”

青年感觉有种刺向心灵的挑战从电话那头尖锐地传来,通过耳鼓扣击到他的心里。他脑中快速转动着,定了定神,然后仿佛做出一个决定似的神态,尽力以镇定的语气回应着电话那头的诘问,声音也抬高了:“钱丢了就只能怪你大意,怪不得我,你还是放弃了罢!”说完挂断了电话。

应付了这来自电话的突然袭击,方才一直得意忘形的青年,这会儿忐忑的感觉却在心中迟迟未退,它与得到意外之财的狂喜在心中交融着,青年感到它们彼此不可分割,合成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手机突然再次作响,青年的脸色不禁又一紧,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关掉它。他深吸了口气,拿起电话,好象迎战似的。

“你知道这些钱我是用来做什么的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急切而激动,“我是个脑癌患者,要做手术才能活命,那二十四万元是我全部的积蓄,用来交手术费的!如果你还有良心,就把钱还我,那是我的命!”

这番话象一枚子弹一样射向青年,他感到有些气虚慌乱,喃喃说道:“你这……是骗我的吧?”

“皮包里有我的病历,你看我是不是骗你!”

青年至今并未在皮包里见到病历,听此一说便往包里掏去,在一个夹层里果然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里面是某人的诊病记录。

“看到了吗?里面有我的脑癌手术分析。如果不割除肿瘤,我活不过半年!希望你能把钱还我,我可以给你一定报酬,这些都好说,算我求你了!”

青年默然不语,听着手机,呆立着,头脑中激烈起伏,又好似思维停止,一片糊乱。

“你在听吗?”中年男子追问道,“我的命现在等于在你的手里,希望你能可怜我这个人!”

青年的手微微颤抖,突然挂断了电话。

他在房中来回踱着步,然后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根烟,闷闷地吞云吐雾。那打开的皮包放在他对面的桌子上,此刻与他若即若离。

他忽然抓起那只手机关掉了电源,因为现在这至少是一个令他感到心慌和危险的事物。

青年来到镜子跟前,看着自己,两眼深重,默然自语:“我正在做什么事呢?是的,我干了,而且还要继续决定。”他走到桌前,那些现金一打打摊在那儿,如此耀眼夺目。

“这么多钱我就是再过许多年都挣不到!”

青年一夜未眠。

几天下来,钱就一直放在黑色皮包里,青年也遵循着平常的生活。但对于急着做手术的病人,时间是不等人的,青年明白自己要早做决断,虽然他正占据着这些钱,但确实又处于严重的犹豫之中了。

很快已过去一周。这天晚上,青年打开了皮包,一边看着满满的钞票,一边下意识地把玩着那部手机,不觉手指一摁,竟开通了电源。

“难道真把钱送回去?”

“可不还给人家,人家不就要死掉吗?”

“但是这么多钱,我什么时候才会有?”

毕竟,二十四万对收入微薄的他太有吸引力了。二十四万可以干许多事,可以大大改变一个生活拮据者的生存状况。他想到了自己有了这些钱后,还怕象以前一样总是囊中羞涩,花费小心,连追自己喜欢的女孩的信心都没有?这些钱足以让他结婚,还可以买房,还可以做个小生意。总之,他从前那看不见曙光的人生道路马上有希望了!

可是,这一切是以无耻占有他人的救命钱,造成一个陌生人的死亡换来的!

青年虽不是道德君子,但这种令他良心不安的事却没做过。

“我要不要这么做呢?”这几天他矛盾的思想一直僵持着,此刻又剧烈斗争起来。

“要是这些钱不是捡的,而是有人送给我的该多好!那我就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了!”

青年做梦般地想着想着,突然灵光一闪:“送?……送?”他的眼睛又放出了光,“对!……是啊……”,若有所得地点起头来,嘴角绽出一丝秘密的笑容。

他在手机中找到了失主的住址号码,竟然要主动给对方打电话了。青年深呼吸了一下,尽力使自己镇定,鼓起勇气拨通了号码。

“喂?”手机里传出失主的声音,那是一种有气无力的颓丧的声音。

“是我,捡你包的。”

“你……你……”无力的声音登时激动起来。

“想不到我会给你打电话吧?”

“这么说你……”

“不是!”青年平静地说:“我是要告诉你,我已经下决心不把那笔钱还给你了。”

“不还我?……那你还打电话来做什么?”对方怒声道。

青年依旧保持平静的语气说:“我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可以把这件坏事变成好事。我捡了你的救命钱不还,的确是我的不对,因此我决定把这笔钱拿出一半捐给希望工程,算是弥补我的罪过,这样我也可以心安了,所以特地告知你。”

“什么?”电话那头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中年男子缓缓地说:“你让我动不了手术死掉,捐一半钱给希望工程就可以弥补你对我的罪过?再说,你以为我会信你说的话?”

“如果我根本没有捐献的想法,那我完全没必要给你打电话,你说呢?”

“呵呵——”,电话那头一声冷笑,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失主稍稍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好象很年轻,多大年纪了?”

“二十四。”

“真年轻啊!我已经五十七岁了,是个单身汉,一辈子就没结婚。那些钱是我全部的积蓄,包括卖掉房子的钱。没想到积攒了一辈子,到头来竟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也许是天意吧,”青年说,“老天特地让你攒下钱来做更有意义的事。”

“你拿了人家的钱好象还很有理,强词夺理!你这个无耻的东西!”失主又愤怒了。

“不能这么说!”青年却平静如故地回应道,“你已经这么大岁数了,那些钱用来做手术顶多救你一个人,而我捐一半给希望工程却能使许多孩子受益,其中有的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也说不定,这不是更有意义吗?以你一人之死,换来对社会这么有意义的事,这种死重于泰山!我让你的死变得这么有价值,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青年说完,自己都对自己说出这番明晰的道理又惊又喜。

电话那头却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半晌,失主才开口说话:“真佩服你!竟能为自己无耻的贪心找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如果我纯粹出于贪得无厌,就应该全部占有这二十四万!”

“可是你不劳而获就得到一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把这笔钱这样处理,比还你治病对社会更有价值,这你不会否认吧?既然我这么做更有社会价值,就说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你既然对社会这么有爱心,怎么不把自己的财物捐出去?那是我的钱,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它的用途!让我去死,而我的钱一半给了你,一半使你获得声誉,你这个人真是太聪明了!”

“这……因为……总之丢钱的不是我”,青年说道,“我只认这个死理——只要当一笔钱到了某人手中,无论来自哪里,如果拿钱者让它发挥出比原来更大的公共效益,这样做应该没什么可谴责的,而且更有意义。只是对失主残酷了点,但它发挥的社会效益足以弥补这一点。”

这时候,青年在电话中听到失主几声凄落的笑声,笑声中似乎是悲怆、讥讽和无奈:“你真的是个人才,也很贪婪!一般人这种情况下良心和财物只会选其一,你却要两得!”失主顿了顿,继续道:“你也许的确比那些不顾良心的贪财者要好,但对于我这个社会中渺小的普通人,你给我的伤害比那些人还大。因为你不但不还我钱物,还要反复告诉我你的行为多么有意义,而我死得多么该,多么对!”

“也许吧……对你个人来说是如此,我能理解。”

“反正你又不还我钱,其实完全不必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坏。”

失主说:“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最后只想告诉你一点,我是无罪的!所以我并不该死!不管为了多么伟大的事,你觉得自己有权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吗?何况这个人无罪!任何人或国家都不能这么做!”

青年有些支吾:“嗯……反正我把自己的想法和道理告诉你了,我认可我的道理,好了,我挂了。”青年最后还想对这位将死之人说句安慰的话,但没说出口。

挂上电话,青年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如果在通电话前他对自己拾金不还的理论还不是很有底气的话,那么通过刚才这场自辩,他已经越来越认可自己那番说辞了,理论竟越来越严密,看来有些事情是需要这样多琢磨的。青年心想,自己过去认为的有些东西不见得是恰当的,内心被自己所扰,现在终于没那么沉重了。而中年男子最后那句话也在耳边回响了几下,仿佛也微微触动到他心灵中的某块地方,但只要想到那种更伟大的社会价值的权衡准则,心中又释然了。

大约两星期后,青年联系到了给希望工程捐赠的地方,他又给中年男子打去了电话:“您好!是我,身体怎么样了?”

“身体怎么样?快死的人,还有必要问吗?你又来电话干嘛?”

“对不起,先申明,我并不是改变主意了,而是我马上要给希望工程捐款了,十二万!毕竟是你的钱,还是想告诉您一声。”

“呵呵,你就这么做吧。我早就不指望你回心转意,因为我的手术期限已过,现在只能一天天等死了。”

青年突然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道:“我……你……”

“好了,不要说了,”中年男子语气平静地说,“好好地把那一半钱捐给社会,让它的价值更大,另一半钱也不要胡乱花掉,为自己用在有意义的方面。”

青年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先生!我……我想对你说……”却又说不出声来。

“呵呵,跟我一个快死的人还说那么多干嘛?孩子,你还年轻,我也不会再怪你。我是个孤零零的单身汉,活到这把年纪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希望那些钱能够改变你的生活,也希望你的内心也有改变的一天。虽然你让我的钱发挥出了社会效益,对社会有了贡献,这样很好,但同时你觉不觉得,如果因为某个更大的利益,人们都认同对一个渺小个人的剥夺,那么今天是我,明天是他,我们每个人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很不幸呢?好了,现在我的身体正越来越虚弱,意识也模糊了,我的电话不久就会停机,孩子,永别了!”

说罢,青年的耳中便只听到嘟嘟的声音。

当青年把钱捐出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一名记者即时采访:“听说你并不是一位富翁,这样一笔钱对普通人来说并非小数目,请问你为什么愿意捐献呢?”

青年回答说:“一位已故的朋友把他全部财产赠送给了我。我觉得不能白得这样大的好处,应该做点善事才对。我还年轻,不愁以后挣不到钱,所以便把这位朋友遗产的一半捐给希望工程。”

青年的这件小事竟也上了报纸。在一片赞誉声中,青年心中感到无比愉悦,那是一种行善后真正的愉悦。如果说最初拾金不还曾良心不安的话,那么现在青年的心中则已是充实和自赏了。因为他真切体会到他的这一决定造成的事实。偶尔也会回想中年人最后的话,好象可触摸到另一世界的光辉,但回到现实,回想到他的“功劳”,便又在这个世界中得意了。

象他这么年轻就有十几万积蓄的男孩本不多,何况如此有爱心,不久就有女孩被他吸引,又过了一段时间,青年结了婚,并筹资开始做起了生意。

至此,青年进一步为他的拾金不还得出明辩的感悟:

有时候,人的贪欲不见得是坏事,关键要看造成何种结果。如果我把那二十四万都占为己有,那我就是个不道德的人。况且明知是他人的救命钱,更可说我是个冷血杀手。可是我把其中一半用来做有益社会的事,让那笔钱发挥了比原本大得多的社会效用,那么我之前的“不道德”就要推翻重新评价了。

这种评价就是:如果我不产生贪念,就不会拾走他人钱物,也就不会发生这十二万元捐助希望工程的事,所以,我的贪念是有功于社会的伟大意念。而我所得的那十二万,则是贡献社会后应得的报酬!

青年仿佛彻底地开悟,感觉自己找到了某种崭新的道德行事标尺。

(完)

注:此文写于2006年9月14日,署笔名楚天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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