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_第1张图片

文/一刀斋

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看《目送》时,有多次作者说起她的父亲,老人的窘迫以及无奈、笨拙而与时代脱节的寂寥,历历在目。

我想起我的父亲,他已经年老。我总是在注视他的时候,逃避他的老去。试图安慰自己,他依然健壮如年轻时,充满力量与爆发力。这当然不可能。

事实上,我不断发现他的老去。他的身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挺拔如树干,而是微微佝偻着背。有天我站到他面前,印象中威严而高大的父亲忽然和我齐平,这让我震惊。

灯光下,我会状似不经意地打量他,直到一次次地确认他真的老了——

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甚至连他新长出的胡茬也已经掺了灰白;他不常笑,经常很沉默地抽着烟,凝望黑暗处的远方;他有时候坐在我床边,看我在电脑上敲字,一言不发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的手一向是粗粝的,现在像一截树根,沟壑纵横;曾经因为做工,在小腿处受了伤,现在依然能看出灰褐色的伤疤,可见当时有多严重。

曾经他有一身精壮的肌肉,农活繁重,晒出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我心里那是最强壮、最具力量的象征。现在他的肌肉已经萎缩,手臂上青筋毕露,像大地上蔓延的河流。皮肤松弛了很多,走路也慢起来,不再是当年风风火火的样子……

发现他老去的一瞬间,眼睛酸涩,却没有泪,只是无言的,无言的沉默。那是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融于天地间,浓如稠夜。

父亲说最近胃口也小了,从前他饮食上是异常丰足的,无论何种饭菜,连汤就饭能吃三四大碗。前年他因为颈椎不好而住院,医生见到他吃饭,很诧异地说,“胃口这么好,难怪精神这么足。”

他吃饭很粗豪,一气闷头吃喝,完了大手一抹,雷厉风行的样子。现在他总说不太饿,吃的不及从前多,也慢了。

父亲很瘦,年轻时候就是。他年轻时候很英俊,我只有一张他以前的照片,微笑地注视着镜头,黑发蓬松而浓密。他现在的头发少多了,所以冬天他会戴一顶帽子,越发显得他的头很小,而且像一个老人一样。

他喜欢看新闻,也喜欢电视剧。说起《三国》《水浒》之类,他总是很激动。他年轻时候爱这些,单田芳的评书他几乎都听,都是《隋唐演义》这种类型的,电视也看,戏曲也感兴趣。

所以当他说起这些事,脸上有平和的光,眼神里像落进了星星,有孩童般的神采,像回到了过去。

我不会打断他,甚至有些他记错了的,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义愤填膺地纠正或显露出不耐烦。

我会聚精会神地听,会不断给出他已讲过很多次的话题——关羽是死在什么时候?是因为他太傲气吗?你们那时候放露天电影啊?山里是不是有狼?现在它们去哪儿了呢?以前你夜里走山路有没有遇见过诡异的事?……他很开心地再说一遍,声音很大。我喜欢听,他也兴致很高。

他戒掉一些年轻时的习惯,喝酒之类的,但烟始终没有。我知道他是戒不掉了,所以也不再强迫他。五月去西塘,给他买了当地特产的土烟,烟叶卷出来的,没有滤嘴,很粗犷的一种包装。

问他好不好抽,他说烟味很淡,而且燃得太慢了,一根抵得上平时的两根还不止。我试了一下,确实。

在乌镇给他带了三白酒,但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买的不是原浆,加了桂花的。他说喝不惯,我不常喝白酒,品不出来。

他的生活像是苦汁子里拧出来的,听他说过很多以前的事——

十几年前坐的那种绿皮火车,去黄山。路程漫长、人潮拥挤。他旁边坐的都是年轻人,买了很多零食,吃着泡面。他舍不得买吃的,就闻着那个味儿,特别馋。其实他一直是不喜欢泡面的味的。

还有一年春节的时候赶车回家,为了省一点钱,坐公交。甚至有点贪小便宜,拿一角钱充一块钱去投币,当时被识破的尴尬和窘迫。有同车人调侃说,大叔这一毛钱是为了行李投的吧。也只好干笑着,身上背着、脚边放着的都是大包小包的行李。周围人的目光,如同一堵墙,将他隔绝在那个城市之外,他永不能融入。

那种情境,当他在饭桌上开玩笑般讲出的时候,我感同身受。父亲说的时候有点自嘲、有点无奈地笑,我无法责怪他,心里只涌起潮水般的心酸。

大一那年,我做暑假工,他正好去城区喝喜酒,顶着炎夏炙人的烈日来看我。上班的地方有空调,与外界的温度是冰火两重天,他坐了一会,昏昏欲睡。因为是上班的地方,没有办法,不能让父亲睡在这里。送他走的时候,看到他淡蓝色的衬衫一片潮湿,染成深蓝色。汗水顺着额头滴在地上,似乎听到“滋——”的一声。心里内疚地不行,像浸在盐水里。

在店里来回踱步,想着父亲离去时的背影,到底是锁上门跑出去,他已经转过一条路,快走出街口。我追上去问他去哪,他说回喝喜酒的地方。我知道他一定是等公交,于是拦了一辆计程车,说清楚目的地,付好路费,替父亲关上门。

那天我站在太阳下很久,看着那辆车载着父亲远去。走回去的路上,慢慢的,似乎终于平复了一些自责。

很久很久没有回老家了,我知道他怀念从前的日子——

邻里间的热闹、田野间的丰收、篱笆和狗。他是大半辈子头顶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从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只遵天时,风调雨顺是他最大的渴望,不必同其他人多打交道。

他耿直、善良、执拗、踏实,一如这片黄土地。

他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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