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长诗忆忠实

黄堡文化研究 第257期
作者:陈嘉瑞
编辑: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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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谷在“白鹿原下忆忠实”活动中发言

2017年4月29日,陈忠实先生逝世周年当天,陕西艺术馆多功能厅,由陕西文化网和陕西文学基金会组织的“白鹿原下忆忠实”活动正在举行。整座大厅座无虚席,过道也都站满了人。和谷先生和大家分享他和忠实先生的点点滴滴。和谷讲得很慢,他把室外下午的阳光,拉回到当年的那段岁月。

大厅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和谷的讲述,语速和缓。他没有讲稿,也没有提纲,有的只是一部手机,放在他的桌前。像他的文章一样,和谷的讲述自然、干净,凝练而流畅。如果将他的讲述通过音频还原成文本,本身就是一片好文章。没几分钟,他就问主持人要水喝。他说他口渴了,“皮干”。台下一位女士匆忙起身,从他第一排的座位前取过杯子,再倒入水,捧到台上递给他。和谷端水到唇前,喝了几口。解释说有人说“皮干”是骂人话,他这里不是,是嘴唇的皮干了,需要喝些水。润了嘴唇,他接着再讲。他的语速依然和缓,但润唇的那些水,从他的口中散发出来,布散开去,却一次次掀起听众心中的万丈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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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谷在“白鹿原下忆忠实”活动中发言

咸海中的浪花,一滴溅在我的眼角,在整个听讲的过程中,怎么也涂抹不去……

我觉得活动组织上有些遗憾,应该安排和谷先生先讲。大家听完了,我也听完了,我和同伴再朗读自己为先生撰写的祭文,这样才能接上那种沉雄、悲凉的祭奠气脉。

当天,《西安晚报》几乎整版,发表了和谷的长诗:《一只白鹿在原野上游弋》。讲述结束以后,和谷先生朗读了他的这首长诗。诗是被人下载在手机文档上。和谷戴着眼镜,左手执机,右手执话筒,又兼着划屏,开始了他的诵读。

“婴儿垂死般的啼哭声,揪碎了褪色的窗花。接生婆剪断母子疼痛并幸福着的脐带,剪断门外父亲焦虑的愁肠。”这是他长诗第一节“生”的开头。“突然电闪雷鸣,日本敌机黑蝙蝠般掠过天空,暴雨和炸弹如注。与襁褓中婴儿哇哇的号啕绞成一团,撕心裂肺。帝都西安灞上白鹿原的小山村,一九四二年六月的一个黎明,一孔土窑洞的麻油灯照热土炕,陈氏家族喜得一子,名忠实。”和谷用普通话读着他的诗,但个别词语,仍然有渭北口音的存留。他读得很凝重,一字一句,铿铿锵锵,音调起伏顿挫,饱满有力。他的目光,不时从眼镜的上方飘过来,普射着听众。他的这首诗,分生、春、夏、秋、冬、死六个部分。一节一节读起来,使人的情感跌宕撞击。

“夏”一节的开头是:“祠堂塌陷,牌楼倾倒,家谱被焚。狂热的人群在跳忠字舞。没人能回避那个荒谬的岁月,他未必不是随波逐流。”此时的陈忠实,在整个社会遭遇狂热的时候,有过迷茫,有过彷徨,他在焦灼中,寻找着人生的方向。而此时,“隐约听见有人吼秦腔。那是《周仁回府》:见嫂嫂她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淒荒郊外哭妻几声。”紧下来,和谷的诵读戴上了节奏,执话筒的右手配合着韵律,一上一下地舞动着:“怒冲冲……偏偏的……咕哝哝……眼睁睁……闷悠悠……气昂昂……哗啦啦……恨绵绵……弱怯怯……痛煞煞……血淋淋……”三字一顿,六字一挫,九句一驻,十一句一歇,越来越重,越来越快,一口气顿挫完毕,落地成坑,终了,昂头起来,深吸一口长气。排比一般的句子,像一串串轻雷,从和谷的口中涌出,从人们的头顶滚过。

轻雷以后,碾过一排掌声。

“秋”一节中,当和谷念到小娥死的时候:“鹿三从穿红裹肚的小娥背后将其一矛子戳死!”时,突然喷薄的一声方言大叫:“大呀!”全场震动。这是小娥的一声惨叫,和谷用关中土话喊了出来,惊人心魄。小娥的惨叫是婉心的,和谷的诵读是痛彻的。而当时的陈忠实写到这里,放下笔,两眼墨黑,埋头哽噎。和谷幻化的小娥哭着说:“乡党,你让我死得太恓惶,我还想给黑娃生个牛牛娃哩么……”陈忠实这时候是“仰望幽蓝的星空。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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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出世后,引起一片轰动。然而,虽然新世纪钟声敲响了,但还避免不了乍暖还寒。“雪落灞河,朔风扑面。他欲度冰河,浪了个趔趄,冰块暴裂,险乎落入冰窟窿。遂点燃了荒郊野火,放声一吼《别窑》:窑门外拴战马将心疼烂……”读到此时,和谷不是读,竟然改上了唱!他在诵读的过程中,突然地吼了一板秦腔:“窑门外栓战马哭声不断,夫望妻妻望夫大放悲声”。此时,和谷的眼里,有晶莹闪动。这是陈忠实活着时,他们共同喜欢的唱段。老陈曾和他,一次次地吼过这一段。然而此时,和谷唱出这一句的时候,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是有多少苦痛与悲凉,浸透在这句句的唱词中呢!一刹时,听众们的心海,掀起了波涛。眼泪和着掌声,一起飞来。

和谷朗读到了“死”的一节:“帝都灞上,自古辞别地,柳絮如蝶,纷纷撞湿了送行与远行人的眼,打工的乡亲、读者、文友、市民,男女老少静静默哀,张望。谁一声‘老陈,你在哪儿呀?’黑娃携小娥在狂奔。香草扶白嘉轩,鹿子霖、鹿三、朱先生、白灵、白孝文、鹿兆鹏一瞬间复活了,齐声叫魂:‘忠实,你回来!回来!回来!’”

和谷住语了,全场是深深的静默。回来!是啊,回来吧,我们的忠实先生!人们在心里念叨。台上台下,泪眼纷飞。

“那位满脸沟壑的天地良心的作家在哪里?”和谷发问。

“时光说他去了远方。”和谷回答。

“秦岭说他在云深处。”和谷再回答。

此刻,全场依然无声无息。角落,传来人的轻咳声。

“突然,陈忠实登台亮相,爽朗地说:‘我回来啦!’”此时的和谷,突然站立起来,挥动着手臂,好像先生的魂灵,和他融化在了一起!人们心痛的先生,是真的回来了么?

此一时刻,全场泪奔。

接着,掌声如雷。

2017年5月1日于长安采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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