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刚起床的时候

我从来没有拥抱清晨第一缕阳光的习惯,尽管我也声称热爱自己的生活。

因为我对生活的态度总是很暧昧,比起惺惺作态的喜欢,以及苦大仇深的怨恨,我更习惯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我习惯于不断用那些残酷和冷静试炼自己的内心,当内心已经到了几乎麻木的程度的时候,再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将自己剖析。

每个人都会遭遇一段时期,或早或晚。不想接触任何人,甚至不想和拥挤的人群呼吸同一片污浊的空气。只要想到群体思维的传染性,就想在黑暗中与世界隔离。

我尝试过,真的曾经尝试过,用各种方式和这个热闹的世界对峙。有一次我潜入了湖底,那是一条看上去绿得发蓝的湖,是一种忧郁深沉却清澈的颜色。然而当我潜入湖底,发现原来一切没有颜色,湖水是冰凉而透明的。有阳光从水中折射出来,形成光柱,竟然是通透的蓝色。是,如我所见,蓝色的阳光。

你知道阳光,但是你从来都不能拥有它。你只能在一个慵懒的、无所事事的清晨或者午后,翻开那本从没看过的书,摆出一种准备沉思的姿态,感受阳光临幸你干燥的皮肤。你选择这样,是因为你只能这样。它不能被触摸,不能被抓握,甚至不能被嗅闻。当然,也不能被逃避。在和阳光的交流中,它始终占据主动地位,以至于那么多时刻,你开始恍惚,究竟是你在感知阳光,还是阳光在感知你。

也许,太寂寞的人,对待阳光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那不是什么温暖,或者安慰,或是其他什么拥有正面意义的东西。那就是一团火,一缕光,在漫无目的地制造能量新陈代谢,而又无知无觉。所有的一切意义,或是失落,都是心事重重的人类假借给它的阴暗的秘密。仅此而已。

它临幸而照耀万物的圣光,就像一只渴望撼动榕树的蜉蝣,原本也有可能是徒劳。它所拥有的荣光和骄傲,无非是上帝之手轻轻一翻而碰倒的偶然。

你看阳光,没有痕迹,没有形状,但当你真的想抓它过来把玩一番,它仿佛是无比空虚,不曾存在。因为没有阳光,所以到处都是阳光。因为你感觉不到阳光,所以阳光就是你自己。这是种隐形的、温柔的霸占。

人类的确喜欢给各种形状和物质赋予意义,也许这是一种创造,但是从另一个未曾被了解的角度来看,意义又或许只是一种掠夺。它掠夺了所有物质没有意义的自由。譬如阳光总是指涉开朗、活泼、温暖、积极,而黑暗又指向恐怖、阴暗、消极、颓废。这一切原本并无道理,只是人类牵强附会的情绪出口而已。

所以我在猜想另外一种可能:其实阳光,原本于人类是对立的存在。

它的光和热,从未曾想给予生机和希望,也不在乎人类是以怎样的方式在阳光里生产和劳碌,它只是渴望毁灭,用它强烈无情的光让整个世界达到热寂后再化为灰烬。它很单纯,它的幸福感由燃烧和毁灭而产生。只是上帝在制造它的时候偷工减料了,一颗毁灭地球的心,却只沦落了造福人类的命。人们越是歌颂,越是感激,越是褒奖它的无私奉献与燃烧,它就越是沮丧,越是气恼,越是觉得前路漫漫生而无望。

做一项不情愿的工作,并将它上升为使命,那是很痛苦的。

阳光的神迹在于,它看似触手可及,但仔细想来,其实你对它的一切一无所知。那些所谓的痕迹,只是无心插柳的证据。那些能够被了解与掌握的,从来都不能触碰到问题的核心,无非是些馒头稀饭般的戋戋小事,不值一提。而那些本质的,真实的,残酷而沉重的,从来都不能被轻易抚摸。即使是光明灿烂的神,也有不想被触碰的伤痂。

有一句话,你一定很熟悉。凡事有光的东西,必然伴随着阴影。它们就像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虽永不相遇,但也永不分离。这种亲昵而诡异的关系存在于每一个人的社交中,包括那个时而清醒时而癫狂的自我。

有时候觉得,阳光降临万物的那一刻,我就是阳光,我在燃烧,我给了一切光明,但我也赠送给万物阴暗。你知道,有时候内心深处,我并不渴望创造,或者维护,或是遵守。我所崇拜的,也许是颠覆,是推翻,是撕碎,或者毁灭。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也许创造和毁灭是同义词,正如光明与黑暗那样。那些所谓的对立,只是权衡利益后选择的立场,并不稳定。

所以我并不厌恶阳光,我只是反感那些因为情绪而衍生出的繁杂的意义,这令一切都变质而失去单纯。就如同我也并不偏爱黑暗,只是享受这种辩证的孤独感,孤独的安全感。这些意象从来都不指涉任何情绪,它们只是留下痕迹而已。

失去了立场和判断的阳光,才是纯粹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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