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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遮一松弦,一根三棱精钢箭头的破甲簇,夹着尖啸,破空而出,这一时刻,从两片门板飞落的空隙,突然飞身进一个人影,破甲“噗”一声扎进他的前襟,那几乎有开山之力,可那人身随之只向后一倒,却立时又一挺身站直了。
此时穆遮才看清他的脸,那脸上有八条暗金色的法纹,两条飞入鬓间是眉毛,两条由鼻而下是法令,还有两条自人中而下一直勾勒到下巴是胡须,那是一张金刚法相,杀气满溢,不怒而威。他个子很魁梧,身上还穿着戏台上的团花蟒袍,嘴上拖着五缕长髯,一副村中社戏的金刚花脸形象。
穆遮不由傻了,他满以为这破门而入的是什么恶汉,谁知居然是这么个角色,这那出算哪出啊?!
二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那个花脸金刚取下髯口,龇牙咧嘴见苦到:“你个傻二,想射死我啊!我你都不认得了, 我是李儡啊!”。那支破甲蔟还直直扎在他心窝里,他解开前襟,原来里面扣了一口小铁锅,已被破甲蔟扎破了一个大窟窿。
穆遮一愣,道:“李儡哥?,你大半夜跑过来来干嘛?!还打扮成这样。我这破甲蔟看来打得不精,不然早射你个对穿,让你去阴曹地府做枉死鬼了!”
李儡大惊小怪地把食指竖在唇边,说道:“嘘——!小声点”他做张做势,左右看了看:“我打扮成这样是为了镇镇邪,今天确实撞鬼了!”
他一脸油彩,此时挤眉弄眼,真把穆遮唬得一身冷汗,急忙问道:“什么鬼?!”
李儡道:“是豆子啊!今天我给吴婶送的豆子,还有我自家发的豆子,都被下了蛊!我媳妇已经中了招,我也险些落了毒手!”。
穆遮想起刚才吃豆子时的异状,不由咽了口吐沫,颤声问道:“那些豆子又怎么了?”
李儡惊惶的说:“它们成精了,会动会跳了,还会说话。”
穆遮想起玄鱼今天刚说过的惑星之力,不由若有所思。此时李儡凑近了他,小声的问道:“你也吃了吗?”
他的嘴里穆遮的耳朵很近,似乎像要往里吹气。
穆遮头突然一闪,躲开李儡一张一合的嘴,他把弓背在身后,又拿了把短刀插在腰间,一步跨到门前,道:“李哥!我们去村正哪里,哪里有位道姑,法力高强,她一定会有办法!”
李儡“喔”了一声,急步跟上,他溜到穆遮一侧,咬着他耳朵说:“听说,吴婶去村正置办席面了,那位道姑也在吧,不知他们会不会吃豆子……”他嘴里有一根细细的针,又像一根蛰须,一闪而没。
穆遮忽然又向左一躲,一肩撞开他,向后厨走去,李儡急道:“你又干什么去?”
穆遮头也不回的道:“这家里还有些豆子,得赶紧处理。”他快步走到后厨,从锅灶面拖出一根烧的半焦的柴火,从腰间掏出火石打了两下,点做一支火把,然后在灶下的泔水桶里细细察看。
李儡从背后贴得他很近,他的嘴又渐渐张开,那根蛰丝一点点伸向穆遮的颈椎。
穆遮突然一转身,那支烈烈做响的火把几乎冲到李儡的脸上,李儡哎呀一声,脸上油彩被灼焦了一块,他又气又痛,龇牙咧嘴的说:“你干什么啊!”
穆遮哎呦了一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心里慌乱,一会儿想着自己吃了豆子会不会害病,一会儿又念及村正和玄鱼会不会出事,便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忙忙的问道:“那些豆子如果被人吃了,会如何啊?”
李儡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媳妇吃了,立刻发了迷心疯,她冲过来咬我。险些要了我的命”。
穆遮说:“那位道长法力通玄,她可以看到天上不发光的星子,也可以分辨人心里的疑惑,她应该不会被着了道。她说一切的根源,都是人心里有惑。”
他虽然嘴上如此说,可是心里还是不安,又问道:“你媳妇后来怎样。”
李儡道:“她,怕是不中用了。”
他忽然把嘴张很大,用手指着说:“我嘴都被她咬烂,说不信你来看 ”穆遮不由把目光凑探过去——
它张大嘴巴,看见穆遮凑过来的脸,心里说,来吧,放弃小我吧,让我们成为大我。
我被高天之上的主感召,它还在亿万里之外,可是它面目庄严,它法力无边,它使我成了我,我又成就了我们。
我们很纯粹,
一部分的“我”进入了李儡和他的女人,一部分进入吴婶,还有一部分正在村正做最后的收尾,他们开始会反抗,但最终就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群体和个体本来就密不可分,只有放弃个体,融为群体,才会成为新的,更高等的生命。
他们会溶汇为一个群,这群里只有一个我。
就是我。
它本来驱动这里的“我”,就可以融合新生命,可不知为什么,这里的“我”,被压抑的住了,被摄服住了,百刺不醒,几争不脱,无法自主的觉醒,这种无力感,就像大脑无法指挥某个瘫痪的肢体,它只好指示这个皮囊过来一趟。
由我来唤醒自我。
它的蕊针即将如蛇的信子一般射出!
忽然,它感到口腔被狠狠捅进了一团滚烫的异物,皮囊的鼻子里充满了皮肉烧焦的味道,两根纤细的蕊针瞬间被烤焦了——
穆遮喂了它一团火!
然后他从它腋下穿过,回身抽出五石弓,由箭袋里又捋出一支破甲蔟,搭在弦上,他倒退五步,猿臂一展,弓如满月。
他瞄准了“李儡”的后脖棱。
“李儡”没有回头,它嘴里还含着那根燃烧着的柴禾,两边的腮膀胀的滚圆,烧的通红透亮,它含糊不清的说:“你怎么看出破绽?”
穆遮说:“戏服的前后襟,你穿反了!”他一撒手,弦如霹雳,箭如流星。
那箭即将射进李儡的后项,忽然,他的两条胳膊肘中间开了咧。从反方向,又透出两只小臂,两只手掌,双手一合,“啪”,稳稳挟住了那支势在必得一箭!
它的后脑上的突然又透出一张脸。那张脸眉如弯月,眸如秋水,朱唇一笑道:“现在,没穿反了吧?”
正是李儡的娘子。
它一对胳膊上长了四只手,一个头上长了两张面孔,一个嘴裂唇焦,一个美若婵娟,真似藏教密宗中的降魔罗汉。
穆遮回身一撤,忽然返身回弦又是一箭,这一箭正射在“李儡”媳妇手掌中破甲簇的羽尾末梢,“咯擦”一声,那簇从中破开,一箭居然穿过另一箭,正中“李儡”媳妇眉心,“李儡媳妇”哎呀呀的叫了一声,晕头转向地晃了晃,身子将倒未倒,穆遮又有三箭破弦而来——
他反手担弓,射出的三箭尾端只拖了一侧的雕翎。“李儡媳妇”四手乱挥,想抓住这箭簇,这三箭去向却突然一拐,居然绕了一圈子,如追命的流星,全部扎进“李儡”身上。
这是他攻敌之不能防的“凤尾箭”
“李儡媳妇”背上着插了三只箭,像背着一个箭垛子,”她”低头踉跄向左几步,又踉跄向右几步,好似在戏台上踩着方步,一会儿“她”绽开红唇,笑嘻嘻的说:
“嘿嘿嘿,小哥儿,你射我好痛,绕不得变个戏法儿给你看!”
“她”笑魇如花,四只手掌并指如刀,掌缘泛起一条青幽幽的寒光,四肢手臂恍然已经化为四条利刃。她朱唇里亮起一个拖腔:“那一夜,某单人匹马把唐营踹,只杀的众儿郎叫苦——悲哀!”她刚刚说话时,还是宛如黄莺的娇声嗲气,此时声音却突然变的铿锵悲呛,正是铜锤花脸威风凛凛的叫板。
饶是穆遮胆大如斗,也被吓的冷汗横流,他连退数步,从厨退至前房,同时从箭袋里摸出六支长簇一起搭在弦上,使尽浑身力气,开弓,又如手抚琵琶,一串弹指,尽数射出!
“李儡”的单雄信正唱到高可入云,穿宵惊雁之处,“它”手上四把利刃一扭,刀光片片如雪,六支雕翎狼牙箭,瞬间不知被削成了多少截,它口中却唱了半句:“尸首如山,血如海——”突然又换做女声,娇滴滴地叱道:“哎呀!穆小哥,我转个走马灯,给你看罢?”说罢,她(他)把身子一扭——四利刃一起撒开,带起刀光炫斗,杀气千条——
它从后厨滴溜溜一气旋到前屋,本来冲着穆遮,穆遮抽身一躲,它错了方向,先撞在炕上,把一面土炕砍了千万刀,砍得砖灰四溅,它也撞的晕头转向,忽儿止住身子,又好自弄睱笑道:“哎呀呀!奴家错可也!”,它四手双面,又好似被无形的鞭子反抽了一鞭,逆向反转起来,一转比刚才更快了一倍,刀光绚烂,几乎转成一个银球。
穆遮已无暇射箭,他抽出短刀,堪堪挡了一下,只觉虎口剧痛,瞬间火花四溅,身子被这一转之力,带飞了出去!
他背后就是大门,两扇门板早被撞坏,他经这一击,立时飞身,重重跌在门外地上。
他直被摔得眼冒金星,天雷地火,恍惚间一双素足走到他身子旁,一个人躬下身子探脸瞧他。他揉眼仔细一看,居然又是一张法纹八条,金刚怒目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