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

  猎人王三送睡到上午十二点才醒。他懒得刷牙,懒得剃须,拿起猎枪,穿着睡衣就出了门。他走过松林,跳过小溪,爬上山坡,翻过圈养绵羊的围栏,和大胡子滕龙打了个招呼,嗨,打猎呐!滕龙操着标准的北京话向他喊; 对,打猎嘞! 他操着不标准的北京话回答。他走下山,一汪湖水在正午的太阳下亮晶晶地闪着光,斑马和野牛聚集在湖边饮水,它们当中有一半将葬身狮口,正如柳红梅也是葬身狮口的一样。

  柳红梅,好久没有想到这个人了。虽然正午才起,但猎人王三送依然呵欠连天,全身上下流动着的除了慵懒就是疲劳,这是由于睡得太久,也是由于想起了柳红梅。柳红梅很有野性。她会骑马,能耍刀,嗓子清澈明亮,曾在电视台扮演过假的苗族少女,和一群真的苗族老人一起演唱过民歌。电视台的人认为她身上藏有非凡的潜力,可以深度发掘,于是他们找到柳红梅,说,红梅啊,你知不知道,我们电视台起码十年没有听过你这样的嗓音啦,我们台长十分欣赏你,愿意为你提供今后发展所需的一切资源,你想到哪儿唱到哪儿唱,想和谁唱和谁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全中国的父老乡亲都一定会记住你的啊!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给你提供花不完的经费,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穿珍珠戴珊瑚,上马金下马银,身边一切杂事,包括化妆、保养、购物,全都有专人负责,你只管躺着花钱就行,怎么样,要不要与我们合作啊,考虑考虑吧,嘿嘿嘿。柳红梅说,不。

  柳红梅离开了电视台,第二天就骑马上了高速。收费站的员工说,对不起小姐,高速公路上不能骑马。柳红梅说,为什么?员工说,因为这是规定。柳红梅说,我去你妈的规定。说着她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的屁股上。那马脾气暴烈,嘶鸣着向前冲了出去,自动栏杆木枝似的碎成了两半。有几个比较好事的男人,刚从厕所里出来,看见了这一幕,于是边提裤子边大声喊,喂,好样的! 几名驾驶员跟着起哄,按起了喇叭,于是堵在后面的驾驶员也都跟着按起了喇叭,不过理由不一样,因为此时此刻,由于柳红梅的任性,收费站外的汽车已经排起了将近500米的长龙,等得不耐烦的司机们为了发泄积压的烦闷,而叫骂又不足威力,于是只能疯狂地鸣笛。刚才那个收费站的员工吓得手足无措,她拨打了紧急联络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人几乎是在吼叫;喂,您好,收费站出了紧急事件,员工说;什么事啊! 电话那头依然在吼叫;有一位女士,骑着马冲破了自动栏杆,上高速了;知道,我们正追着呢。

  柳红梅并没有在高速路上奔驰太久。 交警们冷静地测算了一匹马的最快时速,然后料定,柳红梅距下一个出口至少还有四公里的路程。于是他们迅捷地封锁了高速路的出入口,派出了四辆警车,前后夹击,可是却并没有看见一个骑着马的女士,只有一匹红色的长鬃马,正悠闲地在高速路边的一块青草地上摇着尾巴打响鼻。一名下属,对站在身旁的长官说,我觉得她肯定是弃马而逃了;长官说,别他妈扯淡,像她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的马?他的说话声很不耐烦,但是不用惊讶,他就是刚才与收费站员工通电话的那名交警。他摸了摸嘴唇上的小胡子,继续说,对这种野女人来说,马就是生命啊;下属说,可是我们已经搜寻差不多两个小时了,连那女人的影子都没见着。长官没有说话,他无法反驳,但仍然固执地认为柳红梅肯定不会就这样把马扔下,自己逃走。过了三天,他的疑虑打消了。他所属的交警支队有一个废弃的马厩,刚好用来收养那匹红色的长鬃马,可是那天晚上,当他巡逻经过马厩时,发现里面竟然空空如也。红色的长鬃马一定是自己挣脱了缰绳,趁着夜色逃去了。说不定它能自己找到一片草原生活下去,再或者,它是去找柳红梅了。想到这里,长官的心里感慨万千,尽管他当时并不认识柳红梅。可是后来,仿佛着了魔一般,这名长官专门找人问、上网查、雇侦探,忙东忙西,累得精疲力竭,好歹终于查明了柳红梅的下落。于是他追随着她,去到贝克平原,当了一个牧羊人。牧羊人的生活悠闲自在,他成天除了放牧就是喝酒,渐渐忘掉了作为一个文明人的种种束缚,原先的小胡子变成了大胡子,原先的长官也变成了腾龙。腾龙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没有深刻的含义,只是因为叫起来顺耳。


  柳红梅曾对王三送说,你身上有股野人的气质。王三送不知道什么叫野人的气质,但他知道柳红梅就是因为这个而整天追着他不放的。有一段时间柳红梅整天跟着王三送,时不时送他点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一枚自己做的戒指,有时候是两张相声的门票,有时候是一尊蒙着灰尘的泥人,总而言之,送礼物成了柳红梅骚扰王三送的最佳借口。王三送每次都会礼貌地收下她的礼物,但他就像头驴一样,对这款曲并不买帐,还假装一无所知。柳红梅不离不弃,总是会选择最恰当的时机以及最恰当的地点出现在王三送的面前,然后送上小礼物,再三言两语地和他聊上一会儿,虽然说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可这对柳红梅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那段时间王三送时运不济,照顾他的上司由于涉嫌贪污而被送进了拘留所,他好不容易才打通人脉,逃脱了上司的牵连,可却因此而丢了工作,与此同时,他的父母又在几乎同一时间离开了人世。操办着父母的葬礼,应付着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同时还要操心自己未来的前途,王三送心力交瘁。郁闷了两个月之后,突然有一天,仿佛和尚顿悟、道士成仙,他决定抛弃凡俗,归隐荒野,成为一名猎人。

  那天晚上柳红梅捧着一个橘子,递给王三送,说,你终于下定决心了?王三送说,什么?在这之前,他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要去当猎人的事。柳红梅说,我看你这两个月来心情都很不好,今天突然神清气爽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做出了某项非常重大的决定了;王三送说,我打算去当猎人;柳红梅说,猎人,就生存在荒野的那种吗?王三送说,是的;柳红梅说,你打算去哪儿?王三送说,贝克平原;柳红梅说,我跟你一起。


  就这样,柳红梅跟着王三送,变卖了所有家产,买来了猎枪、猎刀、水壶、背包、锅炉等必须品,然后在贝克平原上选择一处荒凉地,自己动手修建了一所小木屋。他们的生活其乐融融,两个人自由自在,整天除了打猎就是做爱、谈话、继续做爱、继续谈话。柳红梅在贝克平原这样的荒野里如鱼得水,她像一个精灵,整天跑来跑去,有时候要到深更半夜才回到小木屋,用力地推开门,惊醒熟睡着的王三送,然后说,你猜我找到了什么?王三送眼睛都睁不开,他躺在床上,懒懒地问,什么?柳红梅说,一只红土狸!王三送对红土狸没有什么兴趣,他只知道红土狸的肉好吃,但一个在凌晨香甜的睡梦中被突然叫醒的人,是不会有太大的食欲的,所以王三送说,好吧,快来睡觉。柳红梅脱掉衣服,全身赤裸,直接钻进了王三送的被窝。好冷,柳红梅说;你身上有股松露味儿,王三送说;柳红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有一躺下就入睡的本领,她说,我今天太累了;王三送转过身,温柔地抚摸她的肩膀,说,快睡吧,趁天还没亮;可是她已经在打呼噜了。

  当柳红梅说她要骑狮子时,王三送正在用鱼叉捅一个房檐下的巨大马蜂窝。王三送放下手中的鱼叉,单手叉腰,说,你要骑啥?柳红梅说,狮子。如果是一般人,王三送会把这种话当成戏言,可是柳红梅,这个女人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放弃了自己在现代文明中拥有的一切,除此之外,她的非凡之举也不可胜数。她曾经爬到一座大厦的顶端。风呼呼吹着,她脱掉裤子,蹲下撒了一泡尿,后来别人问起她原因时,她说,只有在城市的最高处撒尿才能表达我对城市的憎恶。所以,如果说她要骑狮子,那她就是真的要骑狮子。

  王三送无法阻止,于是只能拿着猎枪悄悄跟着柳红梅。柳红梅匍匐在草地里,看见远处有一只雄狮,正闭着眼打盹。她悄悄上前,屈膝走到狮子身边,那狮子耳朵一竖,醒了。狮子立起来后,柳红梅也不惊慌,她谨慎地盯着狮子的眼睛,一只伸手向前方作安抚状,狮子目光凶狠,鼻子里喷出的气体湿润又灼热,它的嘴微张,隐约露出牙齿,不断翕动着。柳红梅很兴奋,她小心地侧着移动,狮子也伸出前爪,俯下身子,后退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向前扑。躲在一旁偷看的王三送心脏狂跳,他可能比与狮子对峙的柳红梅还要紧张。突然,柳红梅向前一窜,抓住了狮子的鬃毛,她想借此骑上狮子的脑袋。狮子咆哮,声音震天响,惊起远处树林里的飞鸟,也吓破了王三送的胆。他瞄准狮子的头颅,扣动了猎枪的扳机。枪响后,狮子没有倒下,王三送打偏了,子弹正中狮子的右前爪。狮子发了疯,咆哮着把快要骑上去的柳红梅甩了下来,单脚踩着,埋头就咬。王三送也发了疯,他不停地开枪,砰砰砰砰砰,枪响了五声,狮子抖了五下,终于呻吟着倒下了。王三送大喊着冲上去,看见了被压在狮子身体下的柳红梅。她不断咳嗽着,嘴里喷出血星子,整张脸除了两只睁开的眼睛还是黑亮的外,其余的地方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烂肉。王三送大哭,他说,红梅,你怎么样,红梅!柳红梅说不出话,她只是盯着王三送,咳嗽着,艰难地呼吸着,然后,她眼里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在王三送的注视下,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变成了两颗灰扑扑的玻璃球。


  一阵风吹来,坐在山坡上的王三送摇了摇头,轻声一笑,扛起猎枪,向湖边走去。

  湖光潋滟,天气晴朗,喝水的野生动物们看见了王三送也并不惊慌,它们已经习惯了与这个人类相处。王三送鞠一把水,洗脸漱口,突然感觉这湖水十分清凉,于是他一时畅快,干脆脱掉了睡衣,扔掉了猎枪,赤身裸体跳进了湖中。他向前游,潜水,翻腾,蹬腿,划水,就像一条鱼,只不过更加自由自在。他闭上眼,仰面躺在湖里,太阳光照射下来,他的身体暖融融的,耳边荡漾着水声,王三送觉得自己正在被净化,仿佛光是这样漂着就能漂流到时间的尽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了现实,抹一抹脸爬上岸,却发现刚才喝水的动物们全都不见了。

  不远处,五头母狮正在分食一头野牛的尸体。其中一头母狮,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挂满碎肉的血盆大口,警觉地四处张望。它看见了王三送,于是走下尸体,眯着两眼,稳健地移动四肢,一步步朝王三送这边紧逼。另外的母狮也跟了上来,它们雁字排开,杀气腾腾。

  王三送赤身裸体,身上还在滴水。他捡起猎枪,可是手却在不停地颤抖,根本无法好好瞄准,更不要说上膛,或者扣动扳机了。瞄准镜里,五头母狮的眼里清一色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这种光芒他以前在公司里也见过,区别仅仅在于,公司里的是人,而荒野上的是母狮,可他们却同样想吃人。带头的母狮走到离他十步远时停下来,俯下了身子,后腿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向前扑,就和当年吃掉柳红梅的雄狮一样。猎枪在王三送的手上咔咔作响,最终掉在了地上,从那一刻起,王三送作为猎人的尊严被彻底摧毁,只剩下一具赤裸的、滴着水的皮囊,面对着五头饥饿的母狮。荒诞,真是荒诞,王三送小声地说;荒诞!荒诞!!!王三送大声地喊。带头的母狮身体哆嗦了一下,被王三送突如其来的呐喊给吓了一眺,可是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它咆哮一声,后腿猛地蹬地,朝王三送扑来。来吧!王三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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