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我其实只是想写个长情的故事。
——————————————————
【4】
果然很快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尤长靖听到门外人说了声报告,屋里的副官听出是自己人便开了门。尤长靖最初以为自己耳朵懵了,心想着今天平安夜,到底是什么撞鬼的日子。
可那人是真的走了进来。并且直步走到王子异面前,汇报了声:“唐家的车在铁桥上炸了,一切顺利。”
他声音仿佛擒着刀子,王子异回他:“做得好,林副官。”那人低哑又刻意压抑了声,可就偏偏蔡徐坤听到了,他身后那个人自然也听到了。空气中无声一道枪鸣,蔡徐坤惊愕。他张口却已是来不及了,没能叫住尤长靖。
整个屋子都听见了那个响亮的声音,林彦俊被打的偏过头去,可他站得笔直,下半身纹丝不动。
尤长靖向来无害,但凡是蔡徐坤认识的人里。他是最无害的那一个,温和平理、煦善随静。是与人亲近的尤家少爷,是冷静专注的医大夫,是优雅低调的钢琴师,他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失礼!
“你....你怎么敢? ”尤长靖脑子里回旋着农夫与蛇的故事,兵家常说不可以进而谓之进实为下策,隔岸观火才是聪明人。可尤长靖这次丢泄了盔甲,他与林彦俊鞋尖相抵,视线目光清晰。
他做了多年前就想做的事,刚才他的手宛若手术的刀,很干脆的擦过林彦俊的耳后。那里是血脉最为集中的区域,左右两侧都分布着颈动脉,可为大脑提供至少80%的供血。只要颈总动脉破裂,就会造成动脉内血压,血液会以很高的速度喷射出体外,创口大点的在2分钟内可以将人体70%以上的血液喷射出来,大脑很快就会失血而缺氧,出现血压归零、心脏停跳。
“你怎么敢再进这个家!”尤长靖伸手指着他,这动作林彦俊熟悉也很陌生。他还闻见了尤长靖身上的味道,他已往常常陪伴在这个人身边。从发梢的温度到掌心的薄茧,他都铭刻入心。
尤长靖那时念国中,洋学的功课做完了就喜欢玩乐器。尤老爷那会儿还在,是个苛严古板的老当家。尤长靖他爹常年在海外,三个孩子自小被祖父带大。老爷子总瞧不上尤长靖学的那些东西,说不准玩。要是有不听话,就直接上家法。
长靖十五岁生日时,董事在海外托人送了把小提琴给他。尤长靖欢喜的不行,就拉着林彦俊在自己卧室里偷学。拉完了还硬是要他正儿八经给个点评,林彦俊不善言辞,在尤少爷面前也敢沉默只管闷头干活儿。尤长靖前几天还兴高采烈拿着核桃油擦琴,结果今儿就把好差事交他了。
林彦俊把琴擦完,满手的核桃油混着玫瑰露的清香。尤长靖身上也常有,像暖阳下沾露的瑰蕊。尤长靖见他老半天哑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固执、又固执又不听话。尤长靖被他气个半死,当即喊季叔给林彦俊找了个教书先生做敲打。
而如今林彦俊看见,他眼里的清澄在破碎。
“你回来做什么?!”尤长靖清晰地问,他这么一说。内厅里为数不多的人全盯着他看,尤家的旧仆多,有几个接连把他认了出来。尤家的季叔是家里的老管事了,早年前收了个学徒跟着帮尤家办事儿,年轻人手脚麻利上道。再加上自小长在尤家小少爷身边,尤长靖对他很信任。尤家产业多,上上下下都需要打理,可机灵的人手却不够。他们还记着这个年轻人平常虽不爱说话,脸看起来死板。但是做起来却漂亮,他参与的事情太多,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只要他愿意平步青云不过是时间问题。
广州起义那年,整个天都变了色。到处青天白日满地红,满大街的青年叫嚷着废除帝制。孙先生心为万民,宣誓除了推翻帝制还要将驱除残余的满清势力。有天周五,上海下着小雨。尤长靖在教室等着林彦俊来接他去欣百街的林山楼听戏,可那天林彦俊迟到了。他没来,尤长靖便自己继续看书。
他听着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内心平静。
林彦俊来的也不晚,学校里只是比往常人少了些。学门口的守卫看他眼熟就放了他开的车进去了。林彦俊如今长得又高又瘦,虽是比尤长靖小一岁,身高却多出他大半,为此尤长靖曾很是懊恼。
林彦俊这些年被他催着去练读书写字,成绩颇丰。教学楼的红漆墙上最近都被学子们挂满了横联。满腔热血跃然纸上,尤长靖看着他弯身从驾驶座走出来,撑着青色的雨伞。神情专注地看着那些文字,一边来回的看一边沉默的思考。他身上总是有种能让风雨安静下来的力量,尤长靖欣赏这种力量。
林彦俊知道尤长靖的教室,他顺着墙上的字符看。自然而然的看到尤长靖坐在窗口。尤长靖才发现今天林彦俊今天换了身雅灰的中山装,肩上围了条围巾,尤长靖往前没见他穿成这样,只觉得新奇。他朝林彦俊招了招手,那人偏过头定定看着他数秒,眼里无风无语。地上的积水被他的脚步摇曳起水花,颇有竹动波风之感。
林彦俊照常接他下楼,他俩前前后后的走,脚步错落在湿硬的台阶上。林彦俊开车送他去林山楼听戏,出来的时天色已晚。这里算是个热闹地儿,戏院歌厅的霓虹都亮着。雨停了,可地面是湿的,尤长靖在暖阁里温久了。出了门只觉得晕气儿,林彦俊跟在他身后护着,见他险些就在车门上磕一下。淡定的伸手接住,尤长靖感觉脑门微凉,那只手却又转而在他的发间轻轻揉了揉。
尤长靖没搞懂他要做什么,却见他笑了。
回家的路上林彦俊对他说,过几天要去趟武汉,尤长靖点头,心里却没当回事。他想起诚州电影院下周还有部新电影要上,问到时候谁送他去。
这次,林彦俊没回他。
【5】
1912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有人向司法部送了封举报信,材料直指尤家曾背地里扶持过退位的宣统,同时勾结保皇党企图密谋复辟。桩桩件件都算死罪,尤老爷被压进监狱,刚出狱后便死了。尤长靖觉得短短几天整个世界都黑了,林彦俊在那之后就如鬼如影的消失了。
农夫的故事最后说,信任也会给人带来痛苦。他以前总是认为无论怎样,做好人总是对的。可如此说来,恶又有何错呢?尤长靖突然憎恨起这些深奥的哲学问题,干脆在家里找了个火盆把那什么《论哲学》、《笛卡尔》、《自由概念》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同时也烧了念想。
第二天尤长靖去校长办公室转专业,学校告诉他理科的学位已经差不多满了,尤长靖很镇定说没关系那我选没人选的——生物医学。
【6】
过去尤长靖会想,人或许是很虚无的东西,可五脏六腑是真实的。而现在他又想人的思维是自由的,可行为却有善恶之分。有些人的的出现,或许本身就是恶意。
他问林彦俊是不是投靠了日本人,林彦俊不答。只是告诉自己说他之所以在这里,自然是有该做的事!
可什么是该做的事,尤长靖还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唐家那边终于来人了,只不过是通风报信的。给蔡徐坤汇报的情况也差不多,说是今天人只怕是没法儿到了。蔡徐坤惋惜,说自己明日就过去探望。然后他看了眼王子异,正巧对上那人耀眼瞳孔里微扬的冷意。
林彦俊镇定而沉稳,他的风骨在生死场里百炼成铁。他的歪斜的军帽扭正,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尤长靖扬手险些又没忍住,但被蔡徐坤喝住了。王子异和林彦俊交换了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尤家的生意自从蔡董事接管之后就开始和外国人谈生意,香港的欧洲商人对中国的廉价商品有感兴趣。可自打日本全面侵华开始,海陆空全面封锁,上海界大半产业瘫痪。香港也乱,蔡徐坤两头奔波心力交瘁。联姻自然不是什么最好的办法,却是此刻速度最快,他已经没有时间细想了。
“蔡少爷之所以娶唐小姐,无非就是为了能绕过北方日本人管辖的地域,通过香港的码头换水路进行贸易。如今这东南地区的码头金氏的商船皆可运行,您又何苦这般委屈了自己。”
“有给必有求,林副官还是先和我说说。看我承不承得起吧。”蔡董事叹了口气,洁白的蕾布茶几上放了几盏红酒,他走过去倒上半杯,闭眼饮了下去。
平安夜的钟声迟迟没有来,雪下的更大了。王子异在积雪的庄园里摸了摸自己的马,叫董又霖把马收了自己准备散着步回去。林彦俊跟在他身后,告诉他说自己开了队里的车干脆一起回去。
两个穿军装的男人这么走在大街上,一定很惊悚!林彦俊冒了个冷笑话。
俩人上车之后,王子异问:“事情处理干净了?”
“没问题。”林彦俊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炸药都是黑市的,都是可燃性材料,爆炸的同时就会自动消灭证据。唐门那边只会以为是抗日分子在报复。”
王子异在他身边点了根烟,星火幻灭。他听着林彦俊嗓音低压,头脑清晰思路冷静:“至于日本人那儿,他们忌惮你。毕竟人没事儿,为给你面子也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那你呢?”王子异停下来看他。
林彦俊用拇指去擦,嘴角的裂痕已经干了。微微按下去还是能感觉到些疼痛,他无视这种疼痛。他对王子异说过,这个计划在自己脑子里部署过千百遍。他有这个心理准备。
前方的路光线昏暗,他们彼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