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uncanny)”的牛尾汤

弗洛伊德在一篇发表于1919年的文章特别讨论了“Uncanny”。在德文里,这个词为unheimlish,直接对应的反面是heimlish, 意为“familar”, “native”, “belong to the home.” (按:在德国思想传统中,home是个特别重要的意向。联系海德格尔谈到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家园的归属)。根据弗洛伊德的梳理,heimlish至少包含了两层重要的含义:(1)与家相关联、熟悉、亲密、(动物)驯顺;(2)隐匿、隐藏,在视野所及之外。而unheimlish则是heimlish的反面。

unheimlish在中文里似乎很难找到完全对应的概念,姑且译为“诡异”. 在线查《现代汉语辞典》,“诡异”意为“奇异”“奇特”。“异”则为不同,为不熟悉,陌生。“诡”则为“奇”。不过有意思的是,“诡”还有个含义是“隐秘”这层含义。或许”隐匿“之物为奇。然而这却与unheimlish的意义相反。然而我们通过后面的分析可以看到,“隐匿”是uncanny这个概念的核心之一。

那么什么样的情绪可以成为是uncanny呢?弗洛伊德举了很多例子,在这里就不加以重复了。有意思的是,他提到日常生活中的许多uncanny的情况。比如,你去乘客轮,在存衣帽的时候给你了一个80号的牌子,然后你去房间,发现房间也恰好是80号。你不由得要想,这件事确实蹊跷,80号意味着什么?可是也许这只是偶然。又比如,他得一个病人曾经在精神病院居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出院。过了一阵他又住进去了。他向院方提出自己还想祝自己那间房间。院方说,那而已经有一位先生住进去了。出于不爽,那位病人说,在那间房子里住会中风加心肌梗塞。然而过了几天,那位先生果然中风突发引发心脏病去世了。这段记忆不断地在病人的口述中出现。或许只是巧合,然而却成为病人深层焦虑的根源。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香港交换学习期间听过的一个”奇谭“,也颇有几分uncanny的意味。这个名叫”牛尾汤“的故事流传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校园里。讲的是一对恋人,都是中大的学生,他们彼此相爱如胶似漆。因为临近期末,男孩担心自己的功课,所以提出要闭关用功一段时间。他们的宿舍是男女混住,女孩的房间正好在男孩房间的楼上。男孩复习考试的那段时间,整日闭门不出。虽然男孩很想见女孩,但是因为考试的紧迫,他不得不闭关读书,为此,他的心中也十分痛苦。因为心疼男友,每天晚上女孩都会从楼上用绳子吊下一碗牛尾汤给男朋友补身子,每天从不间断。一个月后,考试结束。男孩也出关了。他上楼去敲女孩的门。无人应声。邻居告诉她,女孩半个月前因为抑郁而自杀了。

这个故事,当然可以从多方面解读,比如学生的焦虑,牛尾汤作为性的暗示和焦虑所在。在这里我只讨论这个故事的结尾给人一种uncanny的感觉。究竟是谁在吊牛尾汤?弗洛伊德认为,所有uncanny的叙事中,所谓的”阉割情节(castration complex)“和”重复强制(repitition compulsion)“占据了故事的中心。”阉割情节“简单说是指男性婴儿因为俄狄浦斯情节(杀父娶母)被社会习俗伦理所压制而产生的焦虑。他会为自己的”性冲动“而感到羞耻和焦虑。在牛尾汤的故事里,”阉割情节“是通过因为考试而导致的性隔绝而发生的。男孩与女孩因为分离而彼此焦虑。”重复强制“在弗洛伊德看来是人类在原始状态中发展出的一种本能,深藏与我们的无意识之中。我们会不断地强迫自己重复一些事情,甚至超越了所谓”快乐原则“。(强迫症患者是这种本能的病态呈现)。在牛尾汤的故事里,”重复强制“是通过每天吊下的牛尾汤而得到呈现的。在强制的重复中,忽然有一次发生了变化(女孩自杀后),这构成了这个故事惊悚和uncanny的根源。

另外,弗洛伊德提到,”万物有灵 “以及对于死亡的恐惧,也深深地存在于人类的原始状态和无意识之中,并被我们的意识和社会伦常所压制。在牛尾汤故事的结尾中,事件的解释指向“鬼”。然而在故事的叙述中,“鬼”并没用被提起,“鬼”被寻常的世界压制了。回到unheimlish,那些让我们恐惧和诡异的东西,并非陌生遥远之物,而是来自于我们无意识中的种种焦虑:阉割情节、对死亡的本能恐惧,鬼神信仰等等。而词头un-正好表达了“压制”与“释放”的意涵。当无意识的匣子被打开,隐匿的焦虑奔涌而出,我们不由得汗毛倒竖,感觉诡异又害怕。Uncanny源于我们对于自身的焦虑。弗洛伊德写到,“the uncanny proceeds from something familiar which has been repres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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