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车轻摇的日子

纺车是我儿时的记忆。

如豆的灯光,将小屋染成橘黄。凛冽的寒风,在发白的窗纸上猎猎作响。一家人围坐在屋子中央,一边听父亲慢悠悠的讲赵南星拔橛儿,朱洪武要饭的故事,一边拿起沾满碎叶片的棉花桃子,用力掰开花嘴,从里面抠出白生生的棉花来。这些铁黑的小花桃,是母亲从很远的地方拾来的。她每天五更起床,喝口稀饭,带上干粮,就和几个婶子大娘出村拾花了。天黑透时才在我们张望的目光中回家,赶上运气好,母亲能带来一大包袱的花桃,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一家人开心极了。

那时农家清贫,床单被褥,棉袄棉裤都靠家里的女人纺花织就。母亲纺花,选在农闲的冬季。当弹过的棉花变成松软的小山,再把小山搓成半尺来长的不截卷时,纺花的日子就来到了。

母亲的那架纺车半新,是姥娘给的陪嫁。纺花时候,她先把炕尾打扫干净,铺开一块干净的塑料布,把纺车小心翼翼的放好,盛满不截卷的蔀箩放到墙边,再把纺车轮子锭子擦拭一新,然后就坐在一个软垫子上,右手握着曲柄摇动纺车,左手捏着不截卷的边缘在锭子上慢慢绕几下,一根细长的白线就像变戏法那样,随着她左臂的上下晃动,起伏连绵了。我静静的蹲在旁边,看着长满绒毛的绵软软的线儿在锭子上越绕越大,渐渐变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好长的时间里,她安详的端坐着,嘴角上扬起的那份满足让我看到了花棉袄。

耳边车轮转动的声音,像一首好听的歌儿,一直在不知疲倦中吱吱嗡嗡的唱……这歌声从白天唱到黑夜,昏黄的油灯下,线穗子码的整整齐齐,锭子下面一层细细的绒毛毛在你稍有举动时就会飘飞,她的头发上也似乎罩着一层薄薄的雾,而纺线的声音也更加响亮了。我们姐弟俩就在这悠扬的乐声里酣然入梦。

有一次,我因冻疼了胳膊醒来,幽暗的光将母亲山一样的背影嵌在我的身上,她的腰部裹着被子,还在一动不动地纺线,不知怎的,我一下子精神起来,重新穿好衣服,站到她的背后:“娘,我帮你捶捶背吧。”我的声音惊到了她,她停下手,艰难的将僵硬的身体挪到墙根,把头靠过去轻声地说:“还是给我按摩按摩头吧,头疼!”见母亲没有了平日的光彩,我心疼地落下泪来。这时懂事的弟弟也穿衣坐起,和我一起敲打母亲的胳膊。弟弟机灵,一会儿扛着大腿挠痒痒,一会儿抓起头发梳小辫儿,还偷手咯吱咯吱腋下,我们都被这恶作剧逗乐了。母亲笑起来真是好看,那笑容像水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在黄晕的灯光里荡漾开去,那个夜晚是我今生最难忘的。

纺车轻摇的日子平静的犹如一泓清泉,纺花时,母亲最爱唱的那句“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让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我在她的熏陶下爱上了唱戏,弟弟却独独喜欢她的纺车。我直到现在不明白,那么调皮的一个男孩,为什么偏偏对女红情有独钟。他背着母亲纳过鞋底缝过扣子,还在母亲做早饭时,光着屁股钻出热被窝,学着样子纺花。纺车摇起,那根线儿在弟的手里一抻就断了,不截卷也被捏成一个棉花团儿,看到无法收场,吓得他很快出溜到被窝底了。怕我告密,还探出头来威胁我:“你敢告诉娘,我就不给你抬水!”我一人担不了水只好妥协,惹不起弟弟的无赖,只有让母亲莫名其妙生气一场了。

谁知她看到惨状,不温不火,依旧不慌不忙的捏起不截卷,对着锭子轻饶几下,一根悠长的棉线重又生成了,这白色而神奇的线啊,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在母亲的手中变成棉袄,棉鞋,温暖了我的童年。小屋里,冷气逼人,但有了母亲的笑容,变得那样温馨,那样温暖。记得那年有厚厚的落雪大大的冰凌,更记得那间小屋里阳光满满。

岁月更迭,人生的秋季正在向我款款走来,老母亲花白的头发,迟缓的步履是我心底最温馨的画面。如今,那承载了一家人生活希望的纺车早已不知去向,但是纺车摇梦的记忆没有褪色,那无间的亲情,是我今生最珍视的情感。犹记那年那屋,那人那纺车,无论何时想起,都能牵动心中的柔软,都能品到最美的滋味。

你可能感兴趣的:(纺车轻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