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背影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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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我记事起,父亲的背就是这样驼着,像一只单峰的骆驼。在夏日的麦场里,他站在一堆堆的麦秸垛中间,要把它们一匝一匝送进脱粒机。他弯腰,用粗大的手掐住一大撮,再直起身,送它们在机器里,他做事从不慌乱,但效率却是极高。在旁边帮忙的我,无论何时望向他,都是驼着背,那沧桑的背影在烈日下像一只蓄满力量的弩。每一个人脸上都被麦粒尘土荡得像出土的文物,我们谁都不曾去嘲笑谁,累得只顾大口大口的喝水壶里的凉凉的白开水。

    秋天的傍晚,屋子里堆满了开放的棉花桃,那是大早上趁着露水强摘的,这样就可以堆在屋子里够一大晚上忙活。他们从不让自己停下来,特别是农忙时节,工作时间都是四晌,除了三顿饭和五六个小时的睡眠。设若没有电,就点起蜡烛,我们盘腿坐在一个塑料袋子做得蒲团上,开始对棉花堆发起进攻,偶有说笑,但更多的是悉悉索索剥棉桃的声音,没有竞赛,却有竞赛的速度。母亲的手老是干裂,一年四季食指上都缠着那种白胶布,磨黑、磨卷再缠上新的。他们供着腰,低着头,手指娴熟,映在墙壁上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高大。特别是驼背的父亲的背影,更像是一座即将倒下却永远屹立的佛像,保佑着一家人丰衣足食。到十点多钟,工作结束,垛满了塑料毯子的是一大堆白花花的棉花,而两大堆棉花壳被推到院里晒干当柴烧。

  晨光中,父亲蹲在门椠上吃面条,他最爱吃的也就是面条了吧,据说是最抗饿,可大约也没有别的更美味更抗饿的食物。间或有两颗大蒜窝在碗边,那清汤寡油的面条被他撮饮成一曲荡气回肠的恋歌。三碗饭,一刻钟,蹲在门椠上或者依着门框吃饭的父亲的背影,永远是驼着,像一只老牛,挤出了血,吃的只是草。

    即使如此,父亲教育我们做人做事都要挺起腰杆,特别是女孩子,驼背是极难看的,没气质。这样讲的时候,他自己就靠着墙,给我们示范,可是他的腰却怎么也直不起来了。我相信年轻时的父亲是腰杆绷直的,他弟兄三个,我大伯二伯都当过兵,腰杆笔挺,连脸上的神情都高人一等。父亲也必然有着这良好的基因。可是总有一个要留在爷爷身边,幺儿自然是逃不了宿命的,很小丧母的他和父亲相依为命,早早担起了繁忙的生活。母亲说,她嫁过来的时候,父亲会做饭蒸馒头甚至缝补衣服,可这些勤快劳碌尽早的把他压垮了,苍老也更快一步的逼近了他。他几乎不吸烟也很少酗酒,至于去赌牌兜骰子更是从未沾手,他把所有的时间拿来做活、做活。做不完的是活,聪明的他从中也摸索出不少的乐趣,比方他种的棉花,产量是最高的,乡里乡亲都来讨教技术。他自己摸索着垒起了不用拉风箱的的灶台,被走亲戚的二姨夫传到了三里五村。他自己制作了许多实用的农用工具,其中有一个代替锄头的推拉铲子,还得我在许多个农忙的时候,被他驾在前面帮他锄了玉米地又锄花生地,勒得肩膀肿痛,却不敢大声喊累,因为更累的是在后面推的他,一个下午,两人的工作量还是极为叫人欢欣的。而且我的加入,可以腾出了妈妈去做另一些繁忙的事。那个机械化匮乏的时代,人力就是生产力,而父亲的智慧,更是带来了一家人相对富裕的生活。他敲敲打打的不曾停歇的俯身的背影和被别人赞许时憨憨一笑的面容,像一帧永不褪色的铅笔画,被我笨拙地画在记忆深处。

  这点富裕后来还是被打破了,刚刚盖了新房子,我又考上了令人羡慕的师范,可惜七分之差是个自费生,面临的是七千多块钱的学费。他们开始四处借钱,去了安阳我大舅家,濮阳三舅家,还有县城的二姑和二伯家,大约是世情冷漠,他们回来的时候,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许多。那是一个傍晚,也就是我要去县城上学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围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我记得很清楚,关于应该关注安阳还是濮阳的天气,我和父亲竟然发生了一次暴风雨级别的争吵。父亲恶狠狠的说,明天别去上学了,你滚吧……我那时也沿袭了父亲的倔脾气,摔门而去。我躲在渐渐黑暗的夜色里,一直疑惑,我们这里隶属安阳,不就应该关注安阳吗,至于濮阳离咱近,就听它的吗?把书读死的我,根本没有读懂父亲这本书,他只是不想让我翅膀太硬,他只是被我的学费愁得无法发泄罢了。

    第二天,我们还是早早的起床,匆匆吃了早饭踏上去县城的班车。我的大行李有我妈给做的新铺盖和新布鞋。后来因为军训时叠不了豆腐块,还被教官趣说只有我的被子厚实,一看就是亲妈做的。下车的时候,通往学校的小街道里来来往往都是送行的亲人,我的父亲母亲走在其中,显得那么矮小和朴素。父亲把一大包袱行李扛在背上的时候,背更弯了,他顶着仿佛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穿着那件隆重的中山装,去借钱的时候也是这身。我现在完全忘记了昨晚他对我的仇恨,就像他也忘得一干二净一样,他送他女儿去上学,带着一身乡土气息的厚重的嘱托,和一些扬眉吐气的骄傲,头也不回的走在我和母亲前面。那时候,看到他拱着脊背的苍老的背影,被八点多刚刚升起的太阳晕出一个轮廓的时候,我突然读懂了父亲,那一年,父亲只有四十二岁。

  如今,父亲六十二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我还记得很清楚年轻时候的他让我帮他拔白头发,扒拉扒拉好一会,才能从那寸把长的头发里揪出一根来。他的背更驼了,怕冷的他缩在军绿色大衣里,就是一个小老头。但令我放心的是,不用再辛苦忙碌的他,脸上也总能挂满笑,面对一群绕膝成长起来的儿孙,面对事业有成的我们,面对和他磕磕绊绊却一路温情陪伴的老伴,他不再那么倔强,开始变得很听话,就像小时候我们自觉的听他的话一样。

  我很少再去关注他的背影,尽管我知道在胡同口目送的背影里多了苍老,多了牵挂。更多的时候,为什么不面对面,和他们拉拉家常,听他们念叨一些快乐的事?把带来的水果食品亲自递给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脸上会有一种很微妙的幸福,不易觉察,但比那背影的解读容易得多,也甜蜜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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