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混混,是游走于法律边缘的害虫。我的青春时光,在打打杀杀和浑浑噩噩中度过,直到我遇见那女孩。
我有个好哥们叫顺水,比我大几岁,我们来自同一个孤儿院,一起帮奎叔干活,收账和砍人。
奎叔手下像我和顺水这样的兄弟有几十个,是整个城北区的大哥,在黑道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他的生意很多,赌档有几家,歌厅和酒廊不计其数,还帮人收账和放驴滚子。
驴滚子是我们对高利贷的别称,老客口中的“驴打滚,利滚利”,就是这东西。而我和顺水因为年轻气盛,出手狠辣,专门负责帮奎叔处理那些过期很久,利钱已经滚得我们自己都不好意思的死账,说白了,就是打手。
对于这些账,其实很多本金早已收回,只是那些高得令人咋舌的利钱,压垮了事主,逼得人家要么跳楼,要么举家外迁,逃得无影无踪。
叶耳朵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奎叔赌档里拿了钱,签了字,画了押,又输个精光,没办法,服了毒。
“人死账不灭”一直是奎叔的座右铭,用他的话说:“要是每个人都来我这里借一大笔钱,然后去自杀,那我还活不活?是不也得去自杀?做人,得守规矩!不守规矩的人,就只好让你的家人付出代价。”
我和顺水赶到叶家时,已经有兄弟先行撬开了门,手里提着棒子守在门口,边呵斥远远看热闹的人群。
屋子里面残破凌乱,散发着股子发霉的味道。倾倒在地的碗柜后面,蜷缩跪着一个人,低着头,浑身发着抖。看身形应该是个清瘦的女孩,只是枯草般的头发打了结,看上去仿佛从出生就没洗过澡。
“那个,是叶耳朵的女儿,他老婆早跟人跑了,就剩这么个哑巴女儿!”顺水在我耳边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哑女,如果不是她惶恐抬头时,那双无助的眼睛震撼了我,我想以后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我上前扛起女孩,走下了楼,顺水追了上来,神色古怪地调侃我:“这样的货色,你也下得去手?要不扔给手下兄弟得了,别勉强。”
我没理他,扛着女孩继续走,全然不顾她在我背上拼命的挣扎撕咬,更无视看热闹人群猥琐躲闪的目光。
顺子见我不理睬,在身后喊着:“好!随你怎么样!别忘了正事!”
我知道他口中的“正事”是提醒我,把女孩送到奎叔的场子里卖身还债。这就是奎叔的规矩,老赖的家人,该付的代价。
到了家,我把女孩直接扔在浴缸里,一手按着头,用莲蓬没头没脸地浇。女孩起初还在拼命挣扎,抓伤了我的手臂。到后来也许是没了力气,安静下来,蜷缩在那里,任温热的清水渐渐漫过她的身体。我上前扯掉女孩浸湿的,散发着味道的衣服,她的眼神再次惊恐起来,却没做过多抵抗。
洗过的女孩变得洁净白皙,我双手横抱着她走出浴室,发现她的眼神透过我的手臂,正偷偷打量着四周。
因为是租的房子,我并没有做过多的打理,客厅的陈设也很简单,只有在中间的位置摆了一组沙发,上面胡乱扔着几件衣服,还有个女人胸衣。整个客厅里最多的东西要算酒瓶了,它们不但摆满了整个茶几,更几乎散落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一直到我的卧室门口。
我从女孩身体底下伸出手,拧开了卧室旁的另一扇房门。房间里面是亮亮的浅粉色,贴着壁纸,从地板一直到顶棚。屋子很大,靠窗的位置安放着木床,是我撕了一本童话故事的彩页,找木匠刘二专门做的,床上面还挂了帐幔。
我把女孩扔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她。女孩紧闭眼睛,在被子里面死死地攥住被角,身体也在被子下面微微发着抖。
我轻声叹了口气,悄悄退出房间,反锁了门,去找奎叔。要担下叶耳朵未还清的债,从我以后的月响里面扣。奎叔上来就是一脚,踢在我肚子上,我捂着肚子嘶着气,听奎叔骂道:“以后这种屁话在我面前少说!你担?你拿什么担?喜欢上了人家闺女就明说,我还差你那点月响钱?”
我回头怒视顺水,正看见他站在门边,冲着我喜笑颜开地挤着眼睛,耳边又响起奎叔的声音:“过了年就二十了吧?也不小了,别天天没事和那些卖的瞎混,正八经地找个女人,好好打理你那个狗窝!”
回到家时发现窗子虚掩着,防盗铁栏的漆皮破了,有撬动的痕迹。女孩还蜷在被子里睡着,我轻喊了她一声,没有回应。
我突然之间受到了重用,奎叔开始让我管理赌档的生意,成了奎叔手下最年轻的把头。而顺水也跟着我水涨船高,在我管理的赌档里负责收钱,也过上了出入坐车,意气风发的日子。我不用再去勾搭那些酒廊和舞厅里的风尘女,自然有那些想上大枱子的美女荷官往身上贴,我也不再带她们回到家里,每次,顺水都很有眼色地在旅馆开好套间,我直接入住就成。
不过,无论赌档忙到多晚,或者在外面怎样的胡天黑地,我每天都一定回家。女孩大约已经习惯了我给的新的生活,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新的“家”的存在。我出入不再需要反锁上门,甚至会在她手边留下一些零钱,让她无聊时可以上街逛逛,顺便再买些吃食和日用品。
一直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我干脆唤她叶子,她似乎也喜欢这名字,每次我喊时,她总是甜甜地报以微笑。我喜欢她无声的甜笑,总能让我找回久违的,家的感觉。
不过叶子似乎不喜欢我准备的房间,虽然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应该所有的女孩都会喜欢粉色,喜欢有纱幔的公主床,喜欢那一件件带着蕾丝的美丽裙子。可每次我喝醉,或是胡混后带着疲惫的步伐打开房门,总是看到叶子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毯子,唱机开得很响。当我抱着她送回房间时才发现,毯子下,她什么都没穿。
有时睡到半夜,叶子会偷偷潜进我房间,悄悄地钻进我的被子,轻轻地贴在我身边,她身上青春的味道很好闻,我只好强忍着欲望继续装睡。
我不是圣人,相反的,还有些滥交。我喜欢让欲望控制我的身体,自由放纵地过着糜烂的生活,这样可以暂时逃离那些恐惧。对于血的恐惧;对未知明天的恐惧;对童年那段阴影的恐惧,还有对奎叔的恐惧。
“女人”于我而言,只是逃离这一切的工具而已。
不过叶子不是“女人”,可能在我心里,她代表的,是亲人,是妹妹,是我曾经向往的,家的感觉。
妹妹比我小两岁,从小喜欢听我讲童话故事。她喜欢粉色,喜欢有纱幔的公主床,喜欢那一件件带着蕾丝的美丽裙子,每次当听到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时,那双大大的眼睛里便会洋溢着憧憬和向往。
然而,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反差总是残酷得让人痛不欲生。
父亲早亡,母亲带我和妹妹改嫁到一个偏僻的农村,从此,我们的生活从天堂跌入了地狱。
继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木讷,怯懦,而且嗜酒。而且每次继父喝了酒,就变得粗暴,变成了母亲口中的畜生,打我,打妹妹,粗暴地折腾母亲。而酒醒后他又回到那个木讷怯懦的农民形象,抱着母亲的腿认错,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而母亲每次也只好哭泣着原谅他,毕竟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在那个时期,想活命很难。
继父成了我和妹妹的噩梦,在经常浑身青紫的恐惧中挨了几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发现继父酒后不再是单纯地毒打我们,他粗壮的,长满老茧的手开始更多地落在妹妹还很瘦弱的身体上,而我每次拼命地护着妹妹时,都会换来他愈发粗暴的拳打脚踢。
有一次继父把我打昏过去,醒来时妹妹已经不见了,继父带着满足的猥琐表情打着鼾,地上胡乱散落着扯碎的衣服碎片,而母亲头上流着血,蜷缩在灶台边低低哭泣。
那一次让我对血有了恐惧,以至于在以后的许多年,我不断地强迫自己面对各种血腥场面,妄图克服心里这种恐惧。当我把柴刀从酒醉熟睡的继父脖子上拿下来时,他只是抽搐了几下。这一刀我用尽了所有力气,直接砍断了他的颈骨,他的头因为还有皮肉相连而软软地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血瞬间喷了我满头满脸。
我扔下柴刀,脑袋缺氧般一片空白,踉跄着逃离了那个家。路上见很多人大呼小叫着涌向河边,他们喊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更没有勇气过去看一看……
无数次噩梦里,我站在喷涌着,猩红色的血水里,看着妹妹那双带着惊恐的眼睛,却仍然不愿醒来。
叶子的世界是无声的,安静得时常让我忘记了她的存在。我喜欢坐在沙发的一侧,看她专注于电视节目的眼睛,那里面已经不太看得到惊恐,取代之的,是一份静静的,抹也抹不掉忧伤。这让我有莫名的担心,仿佛,眼前,就是我的妹妹。
赌档的生意一直不错,我的腰包也日益丰满起来,有了多余的钱,我继续胡天黑地的挥霍着,多余的扔给叶子,让她去买喜欢的衣服,去做漂亮的头发。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子的样貌并没有任何改变,似乎从没有再添置任何衣服。而我给她的那些钱,也不见了影子,似乎都被她藏了起来。时间久了,我知道她应该是存了不小的一笔数目。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赌档里的事,想先借用一下叶子那笔钱。回到家,叶子没在,她的房间门开着,装钱的箱子也没有锁,可里面却是空的,空得干干净净。
门响,叶子回来了,看见我手里的箱子。也许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她脸色一下变得苍白,那双熟悉的眼里再次充满了惊恐。
我虽然没有责怪叶子的意思,却也是奇怪那么多的钱都去了哪里?在我的一再追问之下,叶子红着眼从床下抽出一叠纸条,厚厚的,攥在手里怯怯地看着我。
我伸手去接,她有点抗拒,最后还是松了手。那是一叠借条,相同的笔迹,写在不同的纸张上面。落款都是一个人,叶而东,就是死去的叶耳朵。
借条金额有大有小,可这么多借条加在一起,总数就有点恐怖了,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
“这些……都是你父亲的……借条?你在还他们的钱 ?”为了避免刺激到叶子,我硬硬收回了“赌债”两个字,而改用了“借条”。
叶子低着头捻着衣角不敢看我,听见问话,头更加靠向胸前轻轻点了点,伸手想拿回借条,被我随手塞进了兜里。
“交给我吧,你别管了!”
接下来的日子,顺水在我的授意下,每天都从营业额里抽出一部分钱来,去还欠款。我们做得很小心,尽量把账本做得天衣无缝,在每月跟奎书报账时,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事情还是败露了……
我在赌档里巡视,接到奎叔电话,要我带着账本去他家。
进了大门,走在绿树成荫的便道上,我有一丝忐忑。一周前才报过本月的账务,奎叔这次又让单独报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问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顺水,他摇摇头,也是一脸的茫然。
奎叔的家占地很广,院里有泳池,草地,甚至还有个简易高尔夫球场,按规矩,我们是不可以开车进入的,只能步行穿过长长的便道,再绕过大游泳池,才能进入奎叔的别墅。不过我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仔细回想整件事有什么纰漏。
奎叔眼神散乱,瞳孔放得很大,不用看茶几上摊开的纸板和那支随意丢弃的吸管,我就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
“你刚刚跟着我时,还是个孩子……”
我双手递上账本,奎叔轻轻接过放在一边却没有看,他向后靠在沙发上,脖子用力地抽搐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缓缓说道。
“有四年了吧?我还记得你抱着我的腿,求我,赏你口饭吃,你愿意做牛做马……这些年,你吃得好吗?”
我心里突然升起些不祥的感觉,不敢乱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回了一个字:“好……”
不过奎叔似乎并没有在听,缓了一下,只是自顾说着:“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让你管赌档……你奇怪了吗?”
我赶紧应了声:“是!我奇怪了!”
“那我告诉你,是因为你家里那个女人,她是叫叶子吧?看得出你在意她,可你一定不知道,你的在意,在我这里就是价值!”
奎叔突然坐直身体,眼睛直视着我,虽然在我看来,因为瞳孔的原因,那双眼睛显得有些怪异。
“我一直都认为,没有家人,或者没有牵挂的人,那这人就不值得信任。对你而言,那个女人让你得到我的信任,也是让你守规矩的保证。我说过,谁要是不守规矩,就只好让他的家人付出代价!”
“奎叔!我一直对您忠心,账目也清清楚楚,一直都很守规矩啊!”我的心一直下沉,语声也有了颤抖,不由看向奎叔身边的账本。
“你是说这账本?”奎叔缓缓拿起账本,又放下,转身从身后拿起另一个账本。
“我倒是想请你看看这个!”
账本飞向我,带着纸页划开空气的哗哗声,我没敢躲,任它砸在脸上,又落在地上,才俯身捡起。
翻开第一页,我就知道我完了,那上面清清楚楚记着,我在赌档抽走的每一笔钱,字体工整而且熟悉。
我回头怒视顺水,他仍站在门边,不过这次没有喜笑颜开,更没有挤着眼睛,他的表情,冷得像冰。
我扑通跪下,想开口求饶,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出来,他的手里扯着一个女孩,看身形我就知道是叶子。
我的心一下抽紧,喉咙也变得很紧,哽咽着说不出话。大汉轻轻一推,叶子就踉跄着倒在奎叔脚边,被奎叔抓住了头发。
我看清了叶子的脸,上面有红肿,嘴角也带着血,一双眼睛,因为恐惧瞪得很大,死死地盯着我,像极了和我一起挨打时的妹妹。
我想扑过去,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从背后勒住了脖子,我闭住了气,挣也挣不动,只能看着奎叔拉着叶子的头发,像拉着一只袋子,走向二楼的阶梯。
“我说过,做人,得守规矩!不守规矩的人,就只好让你的家人付出代价……”我已经听不清奎叔接下来说的是什么,耳中回响的,只有叶子的身体磕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咚咚声,然后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顺水已经不见了,那个大汉倒在我旁边,头上不知被什么砸了个洞,正汩汩冒着鲜血。奎叔曾经坐过的沙发上,摆着一只手枪。
我跑上二楼,踢开房门,奎叔肥硕的身体,正趴在叶子身上快速耸动着,他已经进入了狂乱状态,对我踹门的巨大声响听而不闻。叶子圆睁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抵在奎叔后脑的手枪,仿佛丢了魂。
我杀了这个黑社会大佬,被警察逮了正着。警察连打带踢地塞我进警车时,顺水就在不远处看着,面无表情。
更可笑的,听说顺水因抓获我,被警局评了个“荣誉市民”。没多久,又被长老会那帮大佬们推举当了城北区新的大哥,成了顺水哥。
一直没有叶子的消息,也不知她后来怎样,我一直很担心,可是我在服刑,对外面的事无能为力。转眼到了1997年,有天,狱官说有人来探监,是个女人。
我坐在栅栏后面,对面是个三十出头的知识女性,戴着眼镜,说不上好看,但也不丑。女人盯着我看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你是个奇怪的人,你们逼死了我父亲,我应该恨你!可又听说你替他还了很多的赌债,为什么这么做?”
“你是谁?”
“我是叶而东的女儿,我叫叶兰!”
我双手猛地握紧铁栅栏:“你是哑女的姐姐?她现在怎么样?”
女人似乎很诧异,然后很肯定地说道:
“我没有妹妹,叶耳东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