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空空(一)

  (一)

  我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另一个人会对一个人有这样小心谨慎的心思。

  小心谨慎到,哪怕是呼吸都要细细掂量。

    我活了二十年,手中佛珠念断了好几根,世外的红尘从未到过心上,眼中除了佛祖,从未入过别人。

  而等我意识到佛已经不能度我,我的眼中连佛都容不下,更不用提人了。

  所以,他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看他就跟看山里的烟雨尘土一般无二。

    山间秋雨刚歇,他又撑着伞到了我的草庐旁,他手上提着菜,自来熟地找到灶火,升火做饭好不熟练。我正在看新近的一段佛经,看来看去,只觉满纸胡言。

    庐边传来阵阵粥香,他从一侧慢慢走了过来,端着竹盘一碟一碟地在桌上放好,轻笑着对我说:“大师,该吃饭了,佛经可以稍后再看。”

    我扭过头去,他站在草庐门口,修竹之下,倒也显得是个君子。我只看了他一眼,直直走过去,坐下开始吃饭。

    他做的饭比往日庙里和尚们做的好吃,他说话的腔调也比往日庙里的和尚好听,于是我不知不觉得就多吃了两碗。

    他端坐在我的对面,依旧是笑盈盈,却又小心谨慎地时不时打量着我。

    我心中无二,唯剩山间雨与腹中物。他看或不看,有什么心思,自然跟我无甚关系。

    吃完之后,未及我动手,他就收拾起桌上残状,等一切收拾好之后,他敛衣与我相对跪坐。每次他来,这是唯一我同他说话的时刻。

    他自顾自说了半天,我多是不应,而到最后

    他问:“今日粥,可好?”

    我捏一捏手中佛珠,头也不抬地说:“粥正温,味甘平,在下亦是身康体健,居所通畅无扰,千岁无忧,公子可不比再来。”

    自打我离寺别居,他便随我而来,为我做好杂事,事毕之后,总会闲散问些起居之事,最后实在无所可问,就只问饮食。

    而我,也是自此之后,只回这么一句。

    世间事种种,本就上不得心,自然不会事事挂心。

    哪怕是知道只回有一句连敷衍都算不上的话语,他还是很开心,脸上的笑漾开,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大师喜欢就好,我明日再来。”

    我从未觉得自己哪里表现出了喜欢,可是每次他听了我一成不变的话,总是乐呵呵地对我又是一礼,收拾好东西离去,第二日依旧会来。无论山中风雨,青碧色的身影总是会如时出现。

    秋日雨多,淫雨霏霏,一连五六天未止。

    我在静室端坐,思索着近日的想法,佛家武道,从来走的都是大开大合,刚劲正派的路上,可我偏不,那些个世间俗物秃驴,哪家哪派能是正统之言,能说尽百家?

  尽是荒谬,十八岁那年,我叛出师门,开宗立派。

  哪怕我的宗派无名无号,也无弟子仆从,所有不过草庐一间,修竹几杆,但仅我一个就足够让天下正统头疼。

  窗外的雨声渐大,我推窗看过去,修竹在秋雨中很是凄惶,长到肩头的发毛毛地刺人.

  今日粥不曾温。

  各大门派攻上来的时候是这个深秋,秋霜染上草木,山间的柿子树全都挂着红,一丛丛燃烧在冷寂之中。

  我抱着我的琴,落在一株柿子树上,山间万点红,树下千层血,那一日成了数十年江湖噩梦。

  妙心之名,和着血肉,再一次震颤。

  橘红色的夕阳坠下西山,两方诡异的僵持着,树上的扶着琴,树下的扶着剑。

  直到他被推到人群之间,他的衣衫乱了头发乱了,狼狈的不成样子。

  一张脸仰着看我,依旧是谨慎到虔诚的表情,他说:“久不曾为大师温粥了,对不住了……”

  话音落地,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两军对峙,我本就处于劣势,强弩之末,这么一瞬间足以。

  日月宗的射日之箭已然离弓,长箭破空而过,透过我的胸口,钉上高大的柿子树。

  树与我与箭,俱红。

    我败了,当他被推出来时,我就知道我败了。

  我从来睫中空空,不觉能容下谁,可当他不再踏足的草庐之后,我心烦了,当他于战前被推出来时,我心乱了。

  所以当长箭透胸而过时,是死是活,我也就无所谓了。

  各大门派并没有当即杀了我,日月宗领了头功,箭是他们射的,自然也是他们说话最有份量。我在他们的争吵中一点点变得冰冷,大量出血让我有些眩晕,我努力凝神看过去,人群中他抹了脸,自顾自换了衣衫,再抬头时,依旧是修竹下的谦谦君子。

  生来二十载,第一回心中有痛。

    再醒来时,他坐在我的对面,他面前是小几美酒,我身前是寒潭千尺,重重的枷锁透骨而过,直消一动,琵琶骨钻心地痛,疼的人恨不得就这么死过去。

  见我醒来,他斟了一杯酒,对着我饮了下去。

  “大师醒了,新酿的酒,喝一杯吧。”

  我这个人,从来肆意妄为,事已至此,就更不在乎什么人在屋檐下,眼睫一扫,待他一如往昔,依旧是地上尘土,山间雨雾。

  许是被我这种态度气到了,他脸上的温文尔雅兜不住了,捏着酒杯,拧着我的下巴就灌了下去。

  酒液溅到我的肩膀上,激得我一个冷颤,一杯灌罢,他仍不满足,伸手夺过酒壶,揪着我半长不短的头发,继续灌。一壶酒喝的我几乎死过去,见壶中酒灌了个干净,他一把摔开我的头发,冷冷地站在一侧。

  “大师的心经可否叙述一二?”

    “只要大师说了,在下定会放大师自由。”

    此时此景,狼狈如此,我还是忍不住笑了,果然如此。

    我仰头看他,第一次与他正经说话:“公子等这一句等久了吧?”

      明明是再正确不过的问话,他却蓦然变色,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寒潭前是我肆意的笑,一层层荡击着暗壁,一层层再回震过来,波涛般的笑声向我袭来。

    那日以后,他跟我在山间草庐里一样,每日都来,依旧给我温好粥,笑盈盈地喂我。我的眼中曾经装过佛,装过无畏天地,装过山河日月,也不知不觉间装过他。寒潭中日日夜夜不见天日,我的眼终于空了。

    他逼问我心经,他或笑或骂,他摔了刚做好的粥,拧着我给我灌酒。

    我被穿了琵琶骨,我没疯他倒是像疯了。

    不知道是第几日,他双眼赤红,紧紧拧着我的脖子,探上我的琵琶骨。

    我伸手拥住了他,他在我怀中一颤,眼神不可置信般地盯着我。他的身子开始往下坠,我伸手托住了他,轻巧地像是拥抱,另一只手慢慢抽出,是一根琴弦,从他胸口而过,只有一滴血融进寒潭中,像是水消失在水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看守的守卫多了很多,必定是镇守的大人物有变动,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个时机,不容有失。

    我一手抱着他一手用琴弦解着肩上的琵琶锁,一炷香后,守卫马上就要换班了。

    我放下他,捏着那根琴弦,一步一步走出寒潭,再一次踏入血海,温热的鲜血喷到我的脸上,我抹了抹脸,往外走去。

    入目的是一层深深浅浅的紫,满院的紫桐,果然是日月宗,已经春日了。

    我有瞬间的症楞,树下站了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女孩,见了我面上一喜,连忙跑过来。

    “大师出来了,那我哥哥呢?”

    我的琴弦勒上她的脖颈,冷冰冰地说:“谁管你什么哥哥,别废话快带路。”

      她突遭变故,惊恐地看着我,颤颤说:“我哥哥是钟桐山呀,他说好让我今天在这里接应你们呀!”

    女孩子的表情太过凄惶,像是山中无尽的秋雨,我环顾四周,静的死寂,满满的不正常。许多怪异之处,终于被我意识到。

    他强灌我的酒,他日日的焦躁,他的不可置信……

    寒潭里满是血腥,女孩的哭声像是嘞在我脖子上的琴弦,我跳下潭水,搂住他,颤颤巍巍地去探他的鼻息。

    指尖若有若无的微弱气流,我像是被扼住的命门,一辈子的骄傲自负,全然轰塌。

    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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