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路
暖气停了很久，气温还没回升。盖两床被子，中夜的寒气依然沿着被缝侵入，早上醒来，腿都是蜷着的。想起来，怕冷。躲在被窝里，还是冷。
大概总需要一段漫长的等待吧。凡事都如此。回河南的那天晚上，占了一卦，得《需》。《需》是等待的意思。但等待和等待是不同的，有主动的等待，有被动的等待。《诗经》“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是主动的等待。欧阳修词“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是被动的等待。
《需》卦是被动的等待。《归藏》作《濡》，迟滞的意思。当年孟子离开齐国，不忍猝然而去，留了三个晚上，旁人讥笑他：“是何濡滞也！”
之所以濡滞，是因为人并非时时刻刻都有力量主宰局面。我年后咳嗽，去看医生。医生开了药说，没有十天半月好不了。在已病而未愈的期限里，疾病就这样濡滞地驻留着，像暖气离开后滞留在春天的寒气。
但《彖》不是这么说的。《彖》说：“险在前也，刚健而不陷，其义不穷困矣！”又说：“需有孚，光亨，贞吉。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利涉大川，往有功也。”
这样，就一扫消极颓废，变为积极进取了。险在上，健在下，按正常的说法，该是“刚健而陷”，《彖》为什么说“刚健而不陷”？凭什么生生加一个“不”字呢？
这正是《周易》的教化意义所在，堪称中国最早的心灵鸡汤了吧。刚健遇险，是实实在在的象；但“陷”还是“不陷”，有一种主观的意志在，在人而不在天。
因此，虽然《困》卦也是典型的“坏卦”，《象》却说：“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这就变得悲壮而崇尊了。当然，也可以有滑稽的理解。比如《天龙八部》里段誉来到曼陀山庄，却见不到王语嫣，占卦得《困》：“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意思是三年都不能相见。段誉很郁闷，但随即想：三年不见面，那就说明第四年就可以见面了，于是又高兴起来。
致命遂志、刚健不陷，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周易》的立义之正。它不是单纯从趋吉避凶、趋福避祸出发来陈义的。这就和低级的心灵鸡汤区别开来。低级的鸡汤告诉人怎样才对自己有利，怎样才能得到实惠，这就不仅体现出立义上的不正，还显现出智商上的孱弱了。因为在有些情形下，比如《需》、《困》的情形下，无论是进是退，都是没有什么实惠可得的。倘能解决，那就不叫《困》了。
但其实不是没有好处，有一种额外的好处，而常人往往视而不见。这就是“致命遂志”。常人不觉得这是好处，因为他们不在乎“志”，只在乎“命”。他们连“志”都没有，遂什么呢。他们的志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多活一天是一天，多赚一块是一块。因此，《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不曰“小人以致命遂志”，小人是不行的。
小人眼中的世界，和君子眼中的世界，根本是两码事。打个比方说，有人喜欢吃毛蛋，有人看见毛蛋就恶心。他们之间是无法沟通和说服对方的。因为他们的感受都是真实的。前者喜欢吃毛蛋，是真真实实的喜欢。后者看见吃毛蛋就恶心，也是真真实实的恶心。这两种真实不能互相传递。
我们常说“兼听则明”。但兼听则明不是一种彻底的明。这就好比一个喜欢吃毛蛋的人，他知道很多人厌恶吃毛蛋，但这种知道是通过逻辑和推理得出，是他对世界的认识让他可以理解和接受有人在生活方式、口味偏好上与他不一样，但他并不能真正体会到厌恶吃毛蛋的人觉得毛蛋恶心的那种心理。在佛家看来，前者是“比量”，后者是“现量”。
猫头鹰爱吃死老鼠，谁告诉猫头鹰死老鼠难吃，它是不予理会的。《论语》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要告诉一个小人做事要有底线和操守，他是不予理会的。他们之所以存在于世上，靠的就是没有操守和底线。
当年来俊臣和周兴正喝酒，收到个案子，有人告密周兴。放一般人身上，大概会说：不好意思老兄，我有点事先走。或者是说：老兄对不住了，有人告你的密。但来俊臣不这样，他照样喝酒，边喝边说：我请教老兄个问题，要是犯人不认罪，该怎么对付他。周兴兴致勃勃地和面前的酒友谈论技艺，没想到对方已经拔出了刀。来俊臣为什么干得出这种事呢？因为他的一生，就是靠干这种事才慢慢走到今天，走到能跟周兴坐到一张桌上喝酒这个地步的。
最近经常有读者说，我的文章结尾好像没写完。我也觉得没写完，但为了想一个结尾，我花了几乎等于写全文的功夫，还是没能想出个中心思想什么的。所以，这就算写完了吧。纵然想不出中心思想，又岂能胡编乱造呢。我上学时语文可是从来没有考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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