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曦喆最大的梦想,是做一棵生长在旷野里的树,想高耸就高耸,想低矮就低矮,只往最舒服的方向伸展。不被修剪,不被风蚀,就算最后长成乱七八糟都没关系。再等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让闪电击中,她就在那个耀眼的瞬间里炸裂,变成一段超级拉风的木雕。
曾羿莹对此只有两个字,神经。
木曦喆摇摇手指,你不懂,这叫随性。
曾羿莹呛她,明明是任性。
跟木曦喆相反,曾羿莹从来都正儿八经。
她按部就班念最靠谱的学校,一本正经读最适龄的书,精如模版过最标准的生活。从来都是外人眼中那个“别人家的某某某”,唯独到了木曦喆口中,变成——
“了无生趣。”
但事实上,曾羿莹的生活并没有多枯燥,她每周双数日去练瑜伽,单数日去学烹饪,立志成为一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魅力女性。凭着从小到大始终贯彻的“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理念,目前已经朝着妖娆厨子的方向大跨步迈进。
对此,木曦喆只得搬出女权做挡箭牌。她说:我不打算做男性家里供着的装饰品,我也不想当他们的第二个妈,所以,不学。
曾羿莹对此还是两个字,懒虫。
木曦喆是懒,她懒得学那些看上去很有用,实际上也很有用的技能。正因为有用,才遭到她的鄙弃,她将这些技能斥之为功利主义。她只学她感兴趣的,没多大用处的东西,而且往往都是三分钟热度。
比如,去年她去学水墨,到头学成了泼墨;上个月,她去学插花,结果只记住了如何给花保鲜;上周,她又不知道从哪觅得个木雕师傅,兴致冲冲跟别人拜师学艺,到了就搞出个半截身子的人形轮廓,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已经大呼没意思了。
此时,曾羿莹鄙夷地瞅着这个玩意儿,已经不想用“木雕“这种专业名词来称呼这个四不像的东西,生怕玷污了中华传统艺术。
不是啊,木曦喆小声辩解,这是个小沙弥,将来等我细化一下,雕出鼻子眼睛和嘴巴,再用砂纸好好打磨,它会非常非常形象的。
你打住吧。说正经的,我从幼儿园接学前班,一路小学、中学、高中、大学、研究生读出来,然后工作、留学、再工作,我想歇歇了。
你想干嘛?
不知道,随便走走呗,世界那么大,我还没仔细看过呢。我计划用一年时间,开车从最东边去往最西边,路上就走走停停,认识认识风土,见识见识人情,你觉得怎么样?
从最东边到最西边,你要西天取经啊?木曦喆打趣,然后光速收到白眼一枚。我必须感兴趣,问题是,你爸准?
曾羿莹长叹一口气,所以我这周回去汇报,你就受累准备准备长途旅行的装备,如何?
木曦喆立正敬礼,保证完成首长任务。
在曾羿莹回家跟她那位严谨一生不苟言笑的老爹谈判的时候,木曦喆乐乐呵呵逛遍了城市大大小小的户外店,搜罗了一大摞户外用品宣传册,还有整整42G旅行攻略,全都打印成册,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的摆在家里。
这些,都是给曾羿莹准备的,她自己,跟着走就行了。
三天后,木曦喆接到曾羿莹的电话,她说她不去了。
为什么啊!木曦喆不能理解,这不是你提议的吗?是叔叔不准吗?我去跟他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你来我家一趟吧,我在医院。
从她们生活的城市到曾羿莹老家,要坐3个小时高铁。说近也近,说远也远。
一路上木曦喆都在揣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曾爸爸为人严谨,比较像民国时代的老学究,什么事都必须有章可循,不可越出轨道一步。也就是他这种老派的家风,培养了曾羿莹这种从小到大未越过雷池一步的乖孩子。换言之,也酝酿了曾羿莹终于爆发出的,说走就走的冲动。
木曦喆想,也许这次爆发来得有点猛,老爷子一时没盯住,背过气了?
到医院一看,曾叔叔果然没什么大碍,还兴致勃勃地坐在床边跟隔壁的病友下象棋。木曦喆的心放下去一大半,她进去问了好后,就跟着曾羿莹去到一家她们过去常去的私立小书店。
这一天是周日,哪哪儿都人山人海。包括这二人此刻呆着的书店,休息区里满坑满谷的人,每一个都捧着书低着头,沉默着,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印刻出来。
曾羿莹仰躺在沙发上,盯着头顶那盏复古红铜的吊灯,一直发呆。
木曦喆手里摩擦着那个粗简的小沙弥,等待曾羿莹开口。
这次我回家,并没有提前告诉他。曾羿莹开始斟酌用词,他给我开门,什么都没说,不欣喜也不讶异,转身就到厨房给我去做早餐了,平静地好像我只不过早起出门遛了个弯似得。头两天我们相处得很和谐,一起遛狗一起买菜,聊聊家常,谈谈工作。
直到?木曦喆短促地问了一句。
直到我昨天开口跟他提这个事。你知道他这里一直有问题。曾羿莹将手放在胸口。我跟他说完,他哦了一声,说你大了,我管不了你,想去就去吧,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然后就……
嗯。曾羿莹点点头。我就听到厨房“咚“地一声闷响,心里突然间好慌,等我过去,他就躺在地上……我现在想不起来他是呼吸急促,还是没有呼吸,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从来没学过人工呼吸,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跪下去按压他的胸部。我打不通120,我不知道该找谁,时间溜的那么快,我所有的反应都必须跟着加快。我到卧室里翻药,速效救心丸,我不知道要吃几颗,我也不记得给他吃了几颗,然后重复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人工呼吸,然后,他睁开了眼,他问我,”为什么我在地上躺着?“
曾羿莹的音调随着情绪渐渐升高,周围静默不动的人此刻全都将目光从书本抽离,看着她。
我把他扶到床上,守着他,他就那么睡着了,我动都不敢动,手里还握着速效救心丸。曾羿莹平静下来,那个时刻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好漫长,好像每秒钟都像一天的光景,好可怕。
叔叔有福,幸好你在。
是啊,曾羿莹说,要是我不在呢?
木曦喆一时哽住了,她看曾羿莹是模糊的,周围影影重重的都是模糊的景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眼睛好痛,赶紧使劲揉了揉,然后把手插到兜里,希望没人注意到。
所以,你不去了。她用了肯定句。
曾羿莹点点头,我想陪陪他。
过了半晌,曾羿莹问,那你呢。
木曦喆的手在兜里碰到了一个粗糙的东西,她拿出来,是那个还没有成型的小沙弥。她把它摆到桌子上。
我去,它替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