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寝室的深夜,窗外是使一整个城市负荷过重的黑夜,窗内或是还有室友发生的具有某个无法解析的规律的鼾声,它提醒着自己所身处的世界具有相对的真实性。眼前是一部Samsung上网本,10.1吋的小屏幕上投射出的光线时明时暗——这是我日常看电影的最真实写照。
电影若不是与心有灵犀的密友或是恋人一道看,那便不妨一个人静静欣赏。最好还是深夜,深到整个世界都已经睡熟到没有精力来打扰你。刻意为之的冷清,与白昼中熙攘的人流和接踵的琐碎工作形成鲜明的对比。打开电脑,用全屏盖住文件夹与桌面,塞上耳机。从这一刻开始,现实世界与你毫无瓜葛,唯一的真实便是眼前闪动的画面与耳线中起伏成人类语言或是音乐的电流波频。走吧。在伴音渐浓的时候,毫发无伤地体味一次别人的人生,懒散地架构起与自身想去甚远的知识结构,直到沉淀出只有灵魂才能感觉地到的震撼或是悲凉。
在生活中交织着过多关于求生压力的无奈的今天,电影无疑是社会底层那些最容易被忽略的人所能接触到的最文艺的冥想方式。简单。直白。自动。累的时候还可闭上双眼。在最为昏暗混乱的城镇电影院中,偶然还可以在电影的外围瞥见有人身穿着紧身瘦小的皮衣,做着挑逗情欲的动作。空气中飘浮着轻微的性、违法药物的暗示。没错,电影既是主流文化也是亚文化,它可以飞扬跋扈地通过好莱坞对这个工业文明泛滥的星球做出日复一日的催眠与惊醒,也能毫无声息地遍及世界各个幽暗的角落,在不同的小众中以不同的化身勾勒生活的色彩——正如在深夜的寝室面对10.1小屏幕的我一般,电影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不过可以说明的是,电影确实不仅仅是打发时间那么简单。也不是治愈,疗伤,励志或是任何一种纯粹的心理暗示。电影是一种体验,一个微缩的、平行而又迥异的生命体验。电影是清醒时的梦境,随着人生感悟的逐渐深遂而一层一层剥下其扑朔迷离的外衣。电影是流动的存在主义哲学的解读,让观摩的人常常会陷入这样一种疑问:
这是在我们面前制造假象从而蒙蔽真相,还是在我们面前抽象真相从而消解假象?
问得好。这就是电影,带着自然性,神秘,幻想的特质,不确定性以及形而上学,穿越理性思维的种种限制,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塑造出一种暧昧的艺术形态。
哪怕只为不暴殄天物,与其将电影当做打发时间的工具,那还不如静下心来仔细品茗一些画面与语言。1980年代之后的中国,电影从露天逐渐走向了影碟机,不少已经成长起来的80后们,通过电影在不同的角落沉淀下来一些永远不会过时也不显生僻的电影话题,那也是朋友与朋友之间由陌生转向熟悉的契机。而在那些流水无痕的少年时代,总有那么些不知何故被当时青涩与脆弱的内心铭记下来的电影留守在记忆中。它们在等,等着我们日后路上遇见的知己,一个转身,一个招呼,一杯咖啡,无意中开启那个原以为早已忘却的瞬间。
这些瞬间,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情感与情感之间的编织,造就出了一系列经典。它们与排行榜无关,与专家评分无关,与奥斯卡与各种镀金的奖杯无关。它们就存续在生活中,在咖啡馆的椅子上,在酒吧的吧台上,在海边的沙滩上,在月光下的幽会中,被不同关系不同性别不同默契的人们会意,成为了集体的私房语言。
面对同一部电影,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观摩记忆。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将这种司空见惯的观摩记忆与历久弥深的生存记忆联系在一起。老友长谈,笑一声,叹一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经常在不知不觉中就感慨起那些年,我们看着某某影片的日子来。也许,是分别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岁月,也许是独自,也许是身边陪着依然留在身边或是早已远去的人。但一旦触及,所有回忆便顿时鲜明,尤其是那些与老去的岁月交织在一起的旧电影,每一部都是一个独立而清新的事件。
“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多不情愿,也不要告诉我你最爱的人不是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突然在那一刻很想念她。”
“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
…………
那些经典的台词信手拈来。那些温馨的画面比比皆是。还有那些已经老去的面容,那些依然特立独行的导演,那些当时年少都不能理解的深意,那些被懵里懵懂的我们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而刻骨铭心的场景。我们可以听到,我们的苍白的人生也不一定就那么苍白,那些回忆发生在别处,却最终逗留在了心里。
那份逗留终于迎来了一代人的守旧。生命短如暑假,《你不在后丹佛事》里面,弥留之际的黑帮分子对着老大也是当年同窗说:“生命短如暑假。是啊。暑假永远是最明亮的日子,不仅仅是对于那些孩子,我们这些从孩子的世界中走过来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我们再也不好意思再去对时光的流逝有所喟叹,那一声声不用明说的惋惜,总能被一颗又一颗陌生的心听见。还记得《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那冰店老板娘的感叹吗:“你知不知道,人生真的好寂寞好孤独啊……”
那时的我们领会了她的哀愁吗……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中的太多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寂寞与孤独从来是不需要领悟的,它就守在那里,等着人们去经历,有些人经历了一生,最终就老死在里面。
我们没有死在里面,我们的青春却已经死在了里面。屏幕暗去,帷幕落下,电影散场。我们走过年华的小风景,轰轰烈烈地继续向前。小时候挂在家里墙壁上的日历早已经淡出了人生的生活,打开手机与电脑,数字时钟没有指针,你看它居然不懂得如何表达时间的流逝。一批批电影老去,一批批电影诞生。真好,我们的岁月被后起的春风吹向中年。偶尔回首,坚毅的脸庞居然会有倦倦的泪。是什么,让我们曾经痛哭过?
夕阳西下。霞光透过飘零的樱花,东京的近郊还是如诗一般的舒缓。
摄影师对他的妻子说:“人们都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好,你说呢?”
妻子回答:“不要问我这个问题,你一问,我就要哭了。”
或许那诗一般温柔而最终被强行忍住的冲动,就是电影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带走的年华?
而时光依然在继续。
还是可以清晰地记起第一次看电影时的情景。坐落在景德镇的陈旧的江南小镇,我和爷爷一道去几十里外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去的时候,年幼的我总是兴致勃勃,拿着两个小板凳一路小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得见星光。我倦意深深,爷爷一手拎着小板凳一手牵着我回家。电影对于那时的我,就是那般遥远,并且与星空相关。
后来,VCD这三个英文字母出现在客厅里。那时和父母一起住,第一次放映正巧赶上了席卷中国的泰坦尼克。成了我第一首会唱得英文歌曲。庞大的船只背后是依然是永恒的星空,和小时爷爷牵着我的我手看过的星空,那么地相似。
再后来,电影变成了与暧昧相关的插曲。翘课。吸烟。酗酒。问题少女。还有省吃俭用挤出来的电影票,牵着手的一起去看的不再是爷爷而是年轻的男孩。那时候看的是什么,看了多少场都已经淡忘,记得住的只是手心握着的粗糙皮肤,还有嚓咔作响的爆米花。那是时的电影院,有一种早恋的味道。
年龄如同藤蔓,朝着一个不变的顶点向上爬着,不遗余力。时而有人陪伴,时而独自一人。影星。导演。流派。类型。远离生活的感染力或是与记忆何其类似的遭遇。终于在电影院的角落里领悟到,每个人都只看得到自己的寂寞。在寂寞中记住了那些素未谋面的人,我们相比于电影,终于也成为了一个个有故事的人。
生命短如暑假,而电影继续上演。银幕上星光璀璨,每几年变的是名字,不变的永远是那光鲜亮丽的服装与潮流。代沟出现,我们当时钟爱的电影已经没有足够的清晰度,角色的服装也已经过时,再难以吸引孩子们的眼球了。
可是有多少人明白,电影里还藏着多少秘密要告诉你。
忽然有一天,我又一次坐在电影院。十五年过去,还是那一部泰坦尼克,携着关于科技的名词归来。我只身前往一座小城,序幕上演。我和身边的朋友,都看不风彼此内心里的海洋。
Jack对Ross说,赢到船票,坐上这艘船,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它让我能跟你相逢。
我低下头,回想起第一次看泰坦尼克时听到这句话的感觉。真的记不得了,是没有感觉吗?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其中有秘密藏在泰坦尼克注定沉没的航线上,却没有人告诉地了我。
于是我带着只属于24岁的遗憾走上归途。依然是春天的夜晚,屈着腿坐草坪上,月亮和水池在不远的地方,在鱼的游荡之中。身边有几瓶啤酒,却没有杯子。我两颊绯红。月光与水池的交织让我想起泰坦尼克,想起我带着淡淡遗憾的归途。然后,《可兰经》对我说:
“每个人都处于归途之中。”
是么?这就是电影要告诉我的秘密么?
于是醒来。不带任何答案,沉沉睡去。这时我的,终于走向中年的边缘,再也没有机会不顾一切地温习青涩了。我还能为谁卑微么?我的勇气。在那一些我仿佛是一个皈依多年的虔诚穆斯林,而我面前的真主,包裹起世上万物,来诱惑我过一种和昨天相似的生活。
13世纪的伊斯兰神秘主义诗人鲁米对我说:“我在那里等你。”
会有人在等我么?这复杂而迷离的星空,若只是一个人独占,未免有些过于空旷。所以Ross与Jack要在一起,品茗大西洋与头顶浩瀚的星光。
会有人在等我么?这悠远而缓慢的历史,若只是一个人追忆,未免有些过于冗长。所以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海角七号,依然还在彼岸等待着脱离了命运轴心的信件。
学不会紧闭双眼的人不会明白,那是电影要告诉你的秘密。他们还没有找到答案——如果他们知道了答案,早就已经回到了家乡。
也许我们在电影之中,一直迷失着方向。在破碎的镜头中恍然大悟,事实上生活在虚拟城市之中也不会那么遥远。身边的一切,越来越虚拟化,也不会那么遥远。我们从一部电影中解脱,又从另一部电影中剌入。做为永恒的观摩者,我们时而心绪不宁,时而脾气暴躁。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缺损,也没能在另一个世界完满起来。有时期想起来会让人感到苍凉。电影,似乎和青春一样,那份清晰而剧烈的真实也往往只是似懂非懂的印象。叛逆。背弃。慌张。茫然。缺乏安全感。不去看路牌指示的终点。在一瞬间醉在了路边梦幻般的风景中。我们都知道,这一切都只与青春有关。一旦成熟,我们就会收拾好行李,拍落灰尘,选择目的地,坐上飞机,闭上双眼,直到空姐对我们说,乘客您好,终点到了。
“那时陪伴我的人啊,你们如今在何方。我曾经爱过的人啊,现在是什么模样。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生活像一把无情刻刀,改变了我们模样……”
我睁开双眼,梦中听见两个老男孩对我说,乘客你好,青春的终点,到了。
照着镜子,依然是那个陌生的自己。衰老进行时,快到可以用分秒来计算。未来依然迷惘。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永远生活在卑微的底层,天天担心着生活必需吕的供给,用尽了力气也不能向更高的风景瞄上一眼。就在那一个个灯红酒绿的都市面前,有多少被时光遗落的世界,最终被某个落魄的电影人挥写成镜头,醉了那一群默默无闻的我们?
只在今天。“时间很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