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安徽江心洲居民大撤离：洪峰当前，水位已超1998年纪录
7月14日，长江铜陵段依然全线超警，长江坝埂头水位14.73米，虽然比前一天下降了0.1米，但仍高于1998年水位
文｜《财经》实习生 宛瑾
编辑｜鲁伟
几乎是拖到了最后一刻，陈秀才下定决心带着外孙女从家中撤离。陈秀的家地处安徽省铜陵市义安区的老洲乡江心洲。7月12日上午，铜陵市义安区防汛应急响应由Ⅱ级提升至Ⅰ级。“村里上门催过几回（让我们收拾行李撤离）了，但我一直觉得没到那一步，直到水距离我家门口四五十公分左右才撤离。”陈秀说。
对于陈秀等生活在江心洲的居民们而言，像今年这样全岛居民集体撤离还是头一回。
受连续强降雨和长江上游来水影响，长江铜陵段全面超警戒水位，铜陵市义安区老洲乡常住人口6000多人，这里四面环水，属独立江心洲，防汛形势尤为严峻。从7月10日8时起，当地启动汛期紧急转移安置方案，老、幼、病、残、孕等洲内群众陆续开始有序转移安置。
陈秀的住宅坐落在江心洲地势比较低的位置，属于较早受洪水影响的一批。7月12日撤离江心洲时，陈秀发现到渡口的路已经走不通了，码头也被淹掉了整整一层楼，她不得不带着外孙女乘船前往临时渡口。外圩绿意葱葱的田野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往日岛上看上去“高大”的白杨在洪水中变得“矮小”了很多。
江心洲码头已经被淹掉了整整一层楼。摄/宛瑾
7月14日晚，安徽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出紧急命令，要求安庆、池州、铜陵、芜湖、马鞍山市防指立即做好长江江心洲和外滩圩人员撤离工作。命令提到，当前，安徽省长江干流全线持续超警戒水位，预计未来1天-2天沿江各主要控制站将陆续出现洪峰水位，部分江心洲、外滩圩将面临更加严峻的洪水威胁。“尽快完成全部撤离任务，确保撤离不漏一户、不落一人。”
截至7月12日12时，今年洪涝灾害已造成江西、安徽、湖北、湖南等27省市3789万人次受灾，141人死亡失踪，224.6万人次紧急转移安置，125.8万人次需紧急生活救助，2.8万间房屋倒塌；农作物受灾面积3532千公顷；直接经济损失822.3亿元。
近日，《财经》在安徽江心洲直击抗洪一线，他们的紧急撤离、受灾情况在此轮洪涝灾害中颇为典型。
撤离：不漏一户、不落一人
由于涨水的缘故，江心洲的水面变宽了许多，水流也更加湍急，轮渡开到江岸因此需要更长时间。铜陵市枞阳县铁铜乡渡口的轮渡原本四五分钟就可以从江心洲开到岸边，现在大约需要十分钟。
铜陵市义安区的老洲渡口只有一艘渡船，从7月10日开始，每天早上八九点运营到晚上十一二点。7月12日8时起，铜陵市政府下达通知，规定地处江心洲的老洲乡、胥坝乡居民除参与防汛抢险人员外，只出不进，如回乡转移家人，务必于当日下午6时前离开江心洲。
轮渡载满从江心洲撤离的群众。摄/宛瑾
郑毛居住在市区，接到从江心洲转移出来的母亲后，他担心有东西落下，决定趁还未彻底封闭上岛通道前再回趟家。果不其然，推开家门的他有点哭笑不得：客厅桌子上放着塑料袋装着的500元钱和母亲的手机，显然是急着离开时不慎遗漏的。
陈秀的撤离也很匆忙，由于水势上涨太快，下定决心又比较晚，她只来得及用塑料袋把被褥下女婿给的钱裹了又裹，另外整理了三个小包裹，装了几件衣物，就带着外孙女上了船，留下老伴一个人在楼房里守着。电冰箱、洗衣机、电视都在一楼，来不及搬，老两口也搬不动，只能寄希望于离家门半米外的江水不要再涨。
还有些村民是登上轮渡后才发现自己落了东西的，回去是不可能了，只能拜托还未撤离的邻居帮忙带一下。“我一个包都收拾好了，结果出去的时候忘记拿。”7月13日下午，一位在码头翘首以盼等待下一班轮渡过来的大爷告诉《财经》，像他一样抱着相同目的在轮渡口等候着的还有二三十人。
在码头等待的人群中除了有来接应的亲戚，还有想看看是否有机会再回一趟江心洲收拾东西的村民。
摄/宛瑾
村民从江心洲撤离时携带的家禽，到岸后，其中一只鸡下了只蛋。摄/宛瑾
从江心洲转移出来的人主要有三个去向，绝大多数像郑毛的父母一样选择投靠亲友，另外一部分则由市政府集中安置，过江后就乘坐大巴前往安置点；还有少数敬老院的孤寡老人被转移到了临近的养老服务中心。
陈秀的女儿去世得早，女婿在外打工没有办法赶回来，市里没有亲戚，所以撤离后一直住在政府的统一安置点——铜陵市义安区实验小学。该校一共清空了29间教室作为临时宿舍，每间可以住12人。来的这两天虽然不愁吃穿，但陈秀整晚都睡不着觉，江心洲那边没收拾妥当的家当搅得她“脑子发胀”，只有通过和隔壁床位同样焦虑的邻居聊天来缓解不安。
“这次买的玉米种子好，都已经长到膝盖这么高，一道肥已经施下去了，等玉米长到开花再施一次肥就可以了。”她想到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就止不住地叹气，她之前并没想到这一季玉米不会再开花了。
7月14日晚，安徽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出紧急命令，要求相关市防指要对照有人居住的江心洲、外滩圩转移预警表，预报达到预警条件的必须立即组织开展人员撤离工作，并尽快完成全部撤离任务，确保撤离不漏一户、不落一人。
心疼：有人损失十几万，有人损失几十万
江心洲的居民们对1998年的大洪水记忆尤深，老洲乡成德村村民陈菊回忆，1998年水位最高时江水才和家门口齐平，全家人都不敢出门，不时到后门口看看水有没有进来。而今年，水位在7月13日就已经快漫到家门口了。
7月13日，老洲乡成德村六队，水已经涨到家门口了
成德村村民徐玲琍是江心洲上的承包大户，一共承包了1200多亩地，种了果树、旱稻、花生、黄豆。往年这时候，徐玲琍和家里人正在地里忙得热火朝天，今年不仅下不了地，还要把菜籽、化肥和农药挪到地势较高的人家去。忙完了这些，徐玲琍在7月14日早上发现，水已经基本和自家地势较高的楼房门口一样高了。
“我的父母已经撤离了，我自己一家还有兄弟姐妹们没撤，东西太多了，要帮队里防汛救灾，还有这么大个摊子要收拾。”徐玲琍说。
由于外圩的水势汹猛，已经开始漫水，堤坝内外水位差距过大，为防止洪水冲毁堤坝造成更大损失，7月13日上午，徐玲琍所在的江心洲正式开泄洪闸放水。截至7月13日下午5时，她承包田地的一半左右已经被大水淹没，“心疼也没办法，不放水的话到时候一破圩，整个村庄都没了。”据徐玲琍保守估计，这次洪灾她起码要损失60万元。
江心洲正在开闸泄洪
损失巨大的还有成德村村民许梅，她家承包的鱼塘有100多亩，这次涨水比较快，没来得及拉网，鱼几乎都跑光了，预计损失十几万元。
除了种植业和养殖业，江心洲上不少居民从事的航运工作也受到了很大影响。陈菊的儿子郑文昆7月11日给船只装好货物之后，就和另外5条船一起在码头停靠着，不能运货，也不能回家，必须24小时在船上值班，以防水位上涨，船只走锚。
船只停泊在码头，需要人24小时值班
船老大们常跑的航线是从安徽铜陵到江苏无锡，但今年受长江流域内降水量过大和上中游来水的影响，安徽省境内长江干支流全线超警，干流汇口以下水位持续上涨。安徽不少地区的海事局7月份开始都发了船舶航行预警通知，调整航行线路，一些码头也已经停运。内河水位偏高，桥梁净高太矮，船只进不去；即使能进去，卸货后船体升高，往船舱压水也不一定能出来。
在水流多、水文复杂的条件下运货，不仅需要耗费更多柴油，还要绕道。对一艘1000吨的货船来说，成本比平时要多3000多块钱。如果装运的是水泥熟料，目的地在江苏无锡，这段时间受洪水影响大概要少跑两个航次，损失在5万元左右。
上船前，郑文昆一次性购买了5天左右的蔬菜和日用品，但7月11号以来，水位没有下降趋势。再撑个一两天，他就得坐小船上岸或者去水上超市购买补给了。晚上在船舱里听着水流的声音，他明显感觉和正常停泊时有所不同。
“江水流速快，声音也大，现在晚上停在这里时水流发出的声音和平时开船时水流撞击船体发出的声音差不多。”郑文昆告诉《财经》。
担忧：洪水还会再涨吗？
7月14日，长江铜陵段依然全线超警戒水位，长江坝埂头水位14.73米，虽然比7月13日下降了0.1米，但仍高于1998年水位。
江心洲的很多居民都担心水位继续上涨，尤其是那些从事航运工作的船老大们。水位如果继续上涨，船只有可能走锚，控制难度大，船闸甚至都开不了，许多航标也由于水流过于湍急移位了。为了防止浪损航道，地方海事局还有可能会彻底封航。
成德村的村干部王国林也不知道未来江水是否会再涨。虽然目前水位比1998年洪水高，但受灾的程度没有那时候严重。7月7日，他和其他村干部开始参与防汛抗洪工作。7月13日开泄洪闸之后，外圩的水位没有太大变化，但的确降低了一些。晚上村里断电，他就和其他人一起打着手电筒在坝埂上轮班。截至7月14日下午，村子里目前能调用的劳动力还有五六十名。
村干部协助官兵撤离江心洲上的群众
已经撤离的人们也很焦急，家里的男人们大多都还在江心洲上。和平村的刘圆圆和母亲、外婆以及弟弟一起在7月13日上午撤离，但她的父亲、外公、爷爷和两个叔叔都还在村子里配合防汛。
7月15日，铜陵市白天大雨，局部暴雨。根据气象预报，7月16日天气依然不佳，中雨转大雨。这意味着，未来仍有持续强降水，江心洲的防汛形势依然十分严峻。
尤其令江心洲居民们揪心的是，7月14日，位于安徽省枞阳县的长沙乡江心洲圩堤发生一处管涌险情，当地乡镇干部和群众积极投入到抗洪抢险中。长沙乡位于枞阳县中南部长江江心洲上，有3个行政村45个村民组，当地居民已于7月13日全部转移安置。
前述安徽省防汛抗旱指挥部的命令强调：在撤离时，要按照转移预案，精心组织区内人员和抢险人员撤离，加强安全防范，确保安全有序撤离。要妥善安置撤离人员，保障撤离人员基本生活需要。严格管理撤离人员，在洪水未完全退去、险情没有根本解除前不得返回。
7月14日晚上6点多，铜陵市义安区实验小学安置点已经住满的21个临时宿舍灯火通明，人们在学校的走廊上散步、聊天，也有人趴在栏杆上，看着又一辆从码头来的大巴驶进校园。
夜色下的安置中心。摄/宛瑾
据安徽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的最新汛情通告，目前安徽长江干流多站点超警戒水位。截至7月14日15时，安徽长江干流汇口站水位22.1米，超警戒水位2.3米；大通站水位16.18米，超警戒水位1.78米；马鞍山站水位11.37米，超警戒水位1.37米；巢湖忠庙站水位11.16米，超警戒水位0.66米；水阳江新河庄站水位13.01米，超保证水位0.01米。长江干流大通站以上已过洪峰，大通站以下逼近1998年最高水位。
安徽省要求，各级各部门必须树牢战时思维，坚决做好江心洲、外滩圩等风险区内居住人员转移安置，强化长江干流及主要河湖堤防、城市圈堤、地质灾害隐患点、小型水库和尾矿库等巡查防守，全力抢险救援，尽最大努力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国家减灾委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防洪减灾研究所原所长程晓陶此前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今年存在发生流域性大洪水的可能性，但他同时表示，现在各大流域的防洪能力和1998年完全不一样了，“各大流域抵御类似上个世纪的特大洪水，应该说底气比原来要足一些。”
（应受访者要求，陈秀、郑毛、陈菊、刘圆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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