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余光中:变通的艺术

——思果著《翻译研究》读后

       “东是东,西是西,东西永古不相期!”诗人吉普林早就说过。很少人相信他这句话,至少做翻译工作的人,不相信东方和西方不能在翻译里相遇。调侃翻译的妙语很多。有人说,“翻译即叛逆”。有人说,“翻译是出卖原诗”。有人说,“翻译如女人,忠者不美,美者不忠”。我则认为,翻译如婚姻,是一种两相妥协的艺术。譬如英文译成中文,既不许西风压倒东风,变成洋腔洋调的中文,也不许东风压倒西风,变成油腔滑调的中文,则东西之间势必相互妥协,以求“两全之计”。至于妥协到什么程度,以及哪一方应该多让一步,神而明之,变通之道,就要看每一位译者自己的修养了。

翻译既然是移花接木,代人作嫁的事情,翻译家在读者的心中的地位,自然难与作家相提并论。早在十七世纪,大诗人朱艾顿就曾指出,对翻译这么一大门学问,世人的赞美和鼓励实在太少了。主要的原因,是译者笼罩在原作者的阴影之中,译好了,光荣归于原作,译坏了呢,罪在译者。至于译者如何惨淡经营,如何克服困难,如何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其中的种种苦心与功力,除了有能力也有时间去参照原文逐一研读的少数专家之外,一般读者是无由欣赏的。如果说,原作者是神灵,则译者就是巫师,任务是把神的话传给人。翻译的妙旨,就在这里:那句话虽然是神谕,要传给凡人时,多多少少,毕竟还要用人的方式委婉点出,否则那神谕仍留在云里雾里,高不可攀。译者介于神人之间,既要通天意,又得说人话,真是“左右为巫难”。读者只能面对译者,透过译者的口吻,去想象原作者的意境。翻译,实在是一种信不信由你的“一面之词”。

有趣的是,这“一面之词”在读者和译者看来,却不尽相同。读者眼中的“一面之词”的确只有一面,只有中文的一面。译者眼中的“一面之词”却有两面:正面中文,反面是外文。如果正面如此如此不妥,那是因为反面如彼如彼的关系。一般译者不会发现自己的“一面之词”有什么难解、累赘、甚或不通的地方,就因为他们“知己知彼”(?),中文的罪过自有外文来为它解嘲。苦就苦在广大的读者只能“知己”,不能“知彼”;译者对“神话”领略了对少,他们无从判断,他们能做的事,只在辨别者讲的话像不像“人话”。

这就牵涉到翻译上持久不下的一个争端了。一派译者认为译文好像创作一样自然,另一派译者则相反,认为既然是翻译,就该像翻译。第二派译者认为,既然是外国的作品,就应该有点外国风味,而且所谓翻译,不但要保存原作的思想,也应该保存原作的形式,何况在精炼如诗的作品之中,思想根本不能遗形式而独立。如果朱丽叶谈吐想林黛玉,何不干脆去读《红楼梦》?有人把米尔顿的诗译成小调,也有人把萨克雷的小说译成京片子。这种译文读起来固然“流畅”,可是原味尽失,“雅”而不信,等于未译。

第一派译者则认为,“精确”固然是翻译的一大美德,但是竟要牺牲“通顺”去追求,代价太大了。列如下面这句英文:Don't cough more than you can help.要保持“精确”,就得译成“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甚至“不要咳得多于你能不咳的”。可是这样的话像话吗?其实呢,这句英文只是说,“能不咳,就不咳”。在坚守“精确”的原则下,译者应该常常自问:“中国人会这样说吗?”如果中国人不这样说,译者译者至少应该追问自己:“我这样说,一般中国人,一般不懂外文的中国人,能不能了解?”如果两个答案都是否定的,译者

你可能感兴趣的:(【摘录】余光中:变通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