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溺水了，不必来找我

我溺水了。

不必来找我，你明知我水性很好。

这里的海水很温暖，远处还有帆船，孩子们在冲浪，我会没事的。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你，你会知道我在哪片海域吗？淡蓝，清湛，靛青，幽蓝——这里水的颜色，像极了我们当初在冰岛黄昏时偶尔路过的河流。导游说，这只是冰岛众多冰川下河流的一条，不足为奇，但我觉得它浓缩了我对所有既往不咎之人肃然起敬的情感——我本应一直往前走，一直向前看。我还记得雷克雅未克的晚霞稍纵即逝——这样看来，你只有三个小时的日光来找到我了。

我记得去年圣诞节，飞机降落在冰岛的第一晚，我们好像踏入了世外桃源。这里只有冰川，草原，和音乐。我很珍惜这种感觉——我们不被任何人所知晓，也不需要给任何人介绍自己的过往。一切都纯净得不容一丝杂质，我不愿想下一个地方该去哪儿，不愿想下一句挽留的话该如何说，风往哪里吹，我们便向哪里去：我只是觉得你还在我身边，能够最后占有你120个小时，足够让我彻彻底底忘记你了。

动身出发去冰岛前，我给你发了一条消息：

“想来很好笑，在我还不认识你那漫长的20年岁月中，我没有一次怀念过你，没有一次抱怨过我们将会在英国两个不同城市读书，没有一次想象过我们分开的场景，甚至没有一次强烈地需要你，直到痛哭流涕，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却又承受着透彻心扉的痛苦。一次都没有。整整20年，是我每次分开你20分钟后，便开始产生戒断症状时间跨度的50万倍，足够让我把我所有知道的关于你的小事写下来，绕地球三圈。” 

你回复我说，“我仍爱你，但只是像爱世上所有的人那样爱你罢了。”

我回复说，“我明白。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矫情造作一向不是你我的作风，若是分手，也要选在冰岛这片看似与世隔绝，却又深深吸引着我们的土地上。我们一致认为这样的行为真的很酷，就像是对玛丽娜和乌雷当年在长城上时的惊人之举致敬。趁着天亮，我们去看了凿成心形隧道的冰川，去看了南部郁郁葱葱的草原，去听了冰岛后摇乐队十年一次的演唱会，唯独没有去看极光。也许幸好我们没有去，否则对着极光许愿的恋人，最终都会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冰岛黑夜很长，我们泡着臭鸡蛋味的天然泉水，眼中映出你我最初见面时的模样。洁白无暇的浴室如同阁楼一样，锁住了我们的窃窃私语，盖过了失意的月亮对离家出走星星的高声呼唤。窗外，从冰川到森原，若隐若现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与乐声交织在一起；记忆里最不可言喻的柔软就这样被音乐轻而易举地窥见。

那些本以为被岁月长河冲淡的情感, 使我们眼泪流干后，再次潸然泪下。起初，黑暗中我们的身躯慢慢地被音乐一点点地填满，从耳朵到胸腔，再随着血液流到四肢。外壳渐渐地溶解在四周温暖而寒冷的气流之中，留下裸露的灵魂，身体所有习以为常的感知在一瞬间便不复从前。

我猛地转念一想，你可能早已看到我了。毕竟，我告诉过你我有多么想来这片海，又是多么喜欢游泳。此时此刻的你，是否已经站在我背后的沙滩上了呢？你不会游泳吧，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你会来救我。我已经告诉你了，这里海水很温暖，天空很晴朗，我会没事的。但是，如果你想下来的话，我无法保证你会平安无事。

屋外俨然已是极光与风的世界，屋内待最初的冷气退去，只剩下直逼心脏的温暖。希望与绝望如同气泡般接连冒出，又破碎，又回到最初的样子，静到可以听见时间缓缓地流淌。你熟睡时的面庞，让我想起毕业旅行时那个表白过后的清晨，我们聊席格洛斯，聊罗素，聊天才物理学家费曼，聊你长大后想做一个牧羊人的梦想，我开玩笑的说，那我可以去做扶羊人，因为牧羊人很快就要被无人机取代了。

再后来，房间的天花板被打开了，我们睡在露天的草地上，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无限地拉宽，散落在四方，像晨曦中被微风轻轻吹拂着的沾满露水的山雀的羽毛。枕边你的心跳，是那么的坚定，却又那么遥远。那是我第一次溺水，一种比恐惧更深刻的东西深深攫住了我，使我动弹不得。我明白，我真的要失去你了：向你告别，也是向过去的我告别。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请不要在你的城市随处粘贴寻人启事。我没有消失，地球上每一秒消失的氧气都有一部分被我谨慎小心地吸入肺中，每一秒产生的二氧化碳都有一部分是我毫不迟疑的贡献——你明知我就在这里，又何苦昭告天下街头巷尾的流浪汉，世间七十五亿分之一的生物悄悄地躲起来了。这本与他们无关。

你是我唯一真正崇敬过的人，所以我胆怯，害怕你识破我灵魂的苍白无力后会离开我；我也很骄傲，拥有你如同拥有了全世界，但失去你后，我可以不用再疲于奔命地去征服世界了。

我曾告诉过你，我很爱看海，小时候看过无数次的沙滩和日光，但却没有一次下海游泳，因为我怕溺水。我水性很好，但我着实害怕被熟悉而陌生的事物看穿；就好像我明知自己的弱点全都暴露在你面前，却还是故作玄虚地与你探讨人类种种可悲之处抑或可憎之处。

两个人在一起，不应为迎合对方而去改变自己的喜好，乃至性格。我们为彼此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寻找到了暂时停靠的港湾，如果爱得不够用力，我们便会用伤害让情感变得更加刻骨铭心。但当这一切结束时，我们无须再自我感动，不再拘泥于两人之间的七情六欲。

想爱就去爱吧，但请不要再告诉任何一个人，他是你的全世界了。没有一个人担当得起这样的责任，因为这样的话说出口，无异于将情感中一切不如意归咎于对方，毕竟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有太多是你无法掌控的，你便可以在下一个世界全身而退了。

我溺水了，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愉快与自由。

最后告诉你一次，你不必来找我，我不在你所知道的任何一片海域。这里的海早已经干涸了，我双脚触碰着柔软而干燥的细沙，身体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遮盖了所有我们留下的足迹，所以你找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