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鲁迅的遗物,你们也要保存我。"
朱安,年逾六十,发出这句呐喊,一生中,唯一一次。
宽额,低眉,顺目,塌鼻,长脸,唇白,曲颈,小脚,这个女人,囊括一切旧世女性的特征。命运,站在她的面前,默默接受,一切无常,遇上她,都变成了有常。
死后入殓,仍旧孤独,生不与丈夫同居,死也不同穴,茫茫人海,来去无影踪。
窄仄的院落,散发古香的木门,墙上藤蔓缠绕,门前潺潺的流水。岸边,一抹暗灰的身影,弯腰,低额,一下一下的浆洗衣物,粗陋的发丝垂下,眸里尽是恭顺。
有一个姑娘,年芳二三,许了人家,还未出嫁,姓朱名安。
此时她所谓的未婚夫,东渡日本,他是周树人,日后响彻文坛的大家:鲁迅。
她一直默默等待,没有怨言,没有怨语。他说,想要她进学堂,不要再裹小脚。
她没有言听计存,因为,她压根就做不来。她腐朽的青丝剪不成新式短发,她厚重的长衫换不成轻灵的裙子,她历来冬眠的思绪直至长眠。
她是常年长在潮暗密林的苔藓,不经洗刷,不用照射,不需欣欣向荣,有一种生物,见光即死,她亦是。
二十七岁,岁月把她熬成了老姑娘。一身暗色长衫,抬起小脚,在围城般的屋子里,俯首,弯腰,来去,水流入耳,却进不了心,颤巍巍, 抬头望天,灰蒙蒙的,那么小那么小。
那一年,鲁迅被亲母诱骗回家,只为完婚,鲁迅无奈遵从,那场婚礼,从头到尾,都是木偶式的婚礼,即便鲁迅心有怨怼,也从未违逆。那一场婚礼,是属于旁人的闹热,于她,注定一生的寂寥。
甚至,她不知原由。
出嫁当日,她穿一双塞进棉花的大鞋,却不慎脱落,鞋不合脚,强作它法,只作一场闹剧。
红烛的灯光闪烁,一滴滴蜡泪燃落,她,一身红色的嫁衣,坐在床头,手足无措,此夜心心念念的丈夫,未踏入她的房门,今后的今后,也从未迈进。
她勤勤恳恳的侍奉婆母,涵养性情不对等的他和她,无只言片语。
他教几个女孩做操,她在后面模仿,是别人眼中的小丑;他请学生友人来家做客,她端茶倒水,是别人眼中的隐形人;他生病卧床,她不辞劳苦的照料,是他的保姆而已。
他说,她是一件礼物,他有赡养的义务,至于爱情,他是不知道的。她百曲回肠,不知会作何感想,必是把这苦果当了糖果咽下去,继续她的一辈子如一日的一生。
也许她是明白的,他们终究有名无实。她相劝于他,要他纳一房小妾,承继子嗣,他无情斥责:"颇谬"。
而在转眼间,他与女学生许广平同居,他尝到了爱情的味道,于她,彻底堕入了黑暗。一如既往的,她接受命运的安排。落入蜘蛛网的虫子,扑通扑通扭动着身子,使劲挣扎,她,连一丝挣扎也无。
逃脱,改变,于她而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她说,她是一只蜗牛,虽爬的慢,终有爬到顶的一天。一日一日慢慢从指间流逝,河堤的柳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打从雨季走过,熬过刺骨冷雪,风筝早也断了线。期望之于虚妄,是绝望。消融的河水乍然停流,没了滋润的心田,枯竭无它。
她的后半生,唯一的事情,就是奉养婆母。她,是一个好媳妇。
她亦是心系他们的孩子,嘱他们寄张相片来瞧。她是称职的,大方的好妻子,只可惜,生错了时候。
四四方方密封严实的四合院里,连鸟儿也不作停留,缓缓晃动的人影,在里面,开始慢慢发酵,到处是腐朽的味道。
水烟,成为她唯一的慰藉。干枯的双手,扶着烟袋,深深的吸一口,缓缓吐出来,烟晕形成的光圈,在她眼前停留片刻,转身,消散的无影无踪。双眼木讷的瞧着,无能为力。
她的丈夫去世,她为他祭奠,她流下她的眼泪,他承诺奉养她一辈子,她的尽职无愧他的奉养,只是,其中绝无夫妻情分的掺杂,因为,他们从未有过。
婆母和丈夫的相继身死,她的日子,也异常艰难。只靠着许广平和周作人的些微救济度日。
她吃几点咸菜,就着几粒白粥。吃食难以裹腹,她为着生计,计划变卖鲁迅遗作。而后,她发出了那句一生仅一次的呐喊,她的一辈子,谁人怜她?
坟头上的一圈小白花开的正好,来世,只求生得逢时。
她,成了遗物,却不是仅属于鲁迅的遗物,她也是泛滥在旧时光里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