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走开!”
音乐戛然而止。保安跑过来,扒开人群向里吼。
“还挺会挑地方,在地铁口卖唱?不知道最近检查严啊?!”
人群散掉,保安抓住一长发小哥后肩,把他推向一边。小哥斜挎着吉他倒退到我身旁,半蹲下来双手勉强护住音箱。
“别别,保安大哥,别碰坏音箱,我这混响可牛逼了,就指着它出效果呢!就这一件家伙,费我三个月买烟的钱,你不知道我憋成啥样-------啊我这就走,这就走。”保安脸色越来越难看,小哥知趣闭上嘴,手忙脚乱收起谱架,把话筒归位,吃力地提起音箱,顶着隆冬灰颤颤的太阳,摇摇晃晃走向不远处的火车站北广场。我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我打小对音乐毫无抵抗力,见到会弹琴的小哥哥小姐姐就迈不动腿,冲过去一把抱住。现在长大了,这毛病还没改,对玩音乐的人有天然好感,看被保安赶走的小哥拎音箱这么费劲,我忍不住上去帮忙。
“哎谢谢啊兄弟!”小哥喘粗气拍拍我肩膀,累得蹲地上半天没起来。
“借个火,哥们儿。”
气喘匀了,我俩坐在路边台阶抽烟尬聊。小哥是附近理工大学学渣,今年大四,建筑专业。室友抓紧时间忙着实习,他连简历都没写,背把破吉他就出来卖唱,不少同学都说他不务正业,他就笑笑,不当回事。
有次他卖唱正好被老爹撞见,他爹二话没说抡开胳膊就是两巴掌,气得直哆嗦:“我他妈千辛万苦给你铺的路,安排你学建筑,以后考进设计院,一辈子安安稳稳。你倒好,天天瞎折腾音乐,站大街卖唱丢人现眼,和他妈乞丐有啥区别?”
被老爹狂怼一顿,他有点儿丧气,第二天老老实实坐在自习室看专业书,翻开第一页勉强能看懂,第二页眼皮像灌了铅,第三页就睡着了,梦到自己化身Jimi Hendrix在舞台上砸了三把吉他烧了四台效果器。他一个激灵醒过来,把书甩得老远,重操旧业去了,谁劝也不好使,他爹气得半年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问他以后怎么办,他说自己骨子里反感学建筑,天天对着电脑搞CAD,每画一条线都像在画一堵墙,这些墙一排排压过来,扩张成一座监狱,困住他的手和脚,抵住他的喉咙。
“我没想大富大贵,能养活自己就行,玩儿音乐真他妈开心!”
他把话筒重新支好,打开音箱,扫弦试音量,弹了一首歌,歌词直白,但旋律很清幽,烟嗓巨他妈帅。
有小姑娘停下脚步听了两分钟,问他歌名是什么。小哥抓抓头发,低头看脚尖:“歌是我自己写的,歌名还没想好呢。”姑娘兴奋地掏出手机问可不可以再弹一遍,想录下来单曲循环。小哥爽朗地答应,连弹三遍,和姑娘说以最后一遍为准,前两遍有瑕疵。
姑娘乐坏了,连声道谢,掏出5元放进音箱前面的口袋。5元不多,但我相信这一刻小哥获得了不少于5000元的快乐。
不远处,广场屏幕的电子钟精确地闪烁着,我清楚地记得上面的时间:
2016年2月24日。
命运向来难以捉摸。如果有选择,我宁愿让这个逐梦音乐的年轻人永远停留在记忆里,而非再一次走进我的视线里。
昨天晚上,我和大学好友老蒋在自助烧烤店喝酒。我问老蒋:“记得毕业时你说,要自己开发一款巨牛逼的独立游戏,马化腾也上瘾的那种。后来怎么样了?”
老蒋把杯底砸在桌上:“你当老子不需要养家啊,毕业我爸逼我考公务员,进了街道,同事全是大妈,不图别的就图个稳定。”
“游戏不做了?”
“做个屁,平常忙死,回家累死,别说做游戏,连玩游戏都没力气。你说,毕业后还能坚持梦想的,能有几个?”
我朝边上努努嘴,“诺,这就有一个。”
刚进烧烤店的时候我就觉得驻唱小哥眼熟,长发,破吉他,脚边的音箱。开始还不敢确认,结果他一开唱,烟嗓沙哑的音色绕梁飞旋,两年没怎么变样。就是他没跑了。
老蒋问我认识这驻唱的?我点点头:算是吧。老蒋说这货的梦想就是唱歌?那该去参加选秀啊,搞点儿绯闻立马就火。
我啐了一口:“别瞎扯淡,人家不一样,和咱不是一路人。”
趁长发小哥休息间歇,我朝老蒋翻了个白眼,起身过去拍拍小哥肩膀。
小哥一脸茫然。我说你还在地铁口卖唱的时候我就捧过你的场,咱俩还一起抽过烟呢。
小哥笑笑,和我寒暄几句。我借着酒劲朝他竖大拇指:“哥们儿,你他妈真是条汉子。你当初说认死了追求音乐,果然没违心,单凭这份热情,你就比我强太多。不是夸你,是真心佩服。”
小哥用黑眼珠盯着我,半天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他低头点了根烟,雾气喷向头顶昏沉的灯光,许久,面无表情地说:
“热情?我现在像是有热情的样吗?”
“你看看这环境,”他指了旁边吃相难看的食客们,周遭吵闹呵斥声不绝于耳。“如果有选择,谁他妈愿意在这儿给他们献殷勤?”
我被噎的一句话说不出。
“我还在搞音乐,唯一的原因是除了唱歌我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自己。”
小哥握紧拳头,“我得养家啊,我去年刚结的婚,老婆嫌我赚的少,今年过年回她家都抬不起头,遇到熟人都得躲着走...你知道吗,我不能让别人看轻我,我需要钱,我得赚钱-------”
“喂,不让抽烟,说了多少次?想被扣工资?!”
餐厅经理越过人群粗着嗓门吼,眼神像是要吃人。小哥恶狠狠把烟摔在地上,扭头弹下一首歌。还是那把破吉他,还是那个沉重的音箱。
我没再打扰他,回到座位。一会就听出他音乐里有瑕疵,某些难度稍高的和弦被强行做了简化,弹起来省力,但部分旋律听上去怪异至极,杂音刺耳。小哥木讷地弹着,唱着,嘴巴一张一合像濒死的鱼。我能感觉到他对音乐的态度,这种态度我很熟悉,那是对生活不再怀揣希望的无奈与寂灭。
老蒋压低声音:“就他这水平,要是能出名我把桌子吃了。”
我苦笑,倒满酒,和老蒋碰杯。酒入喉咙火辣辣地疼。
夜深,餐馆临近关闭,小哥放下吉他,找经理结账。经理掏出80元拍在桌上,小哥提高音量:“不是说好100块的?”
经理说你在工作时间吸烟,扣20不过分吧?
小哥脸色难看至极,不再说话,抓起皱巴巴的纸币硬币转身就走,回身抬脚踹向音箱发泄怒火,留下灰黑的泥印。那个两年前他在地铁口曾经用身体保护过的音箱歪倒在一旁。
小哥掏出钱包,把赚来的80元塞进去。
几枚硬币滑落,掉在地上,哗啦啦打着滚,在空寂的餐厅内发出嘲讽的声响。
那是梦破碎的声音。